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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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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独特,起点不低,不像当时流行的先锋派那样故作姿态,也不像同样流行的新写实主义那样细碎和庸常”,我一时不敢相信被美女居亦夸赞的那个人是曾经的我,二十几岁的我,又惊喜又紧张,紧张多于惊喜。



那是用半个向日葵换来的吻……

插图 邱丹丹



紧张的原因是,我有回忆症。

大家也许不知道有“回忆症”这么一种病。回忆症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死不了人,对健康没什么太明显的影响,因而几乎无处就医。和它相近但比它显赫的病有很多,如孤独症、抑郁症、焦虑症、失眠症、躁狂症、恐惧症、老年痴呆症、小儿多动症、更年期综合征、经济客舱综合征、帕金森综合征、窥阴症、恋童癖、露阴癖、自恋症、异装癖、恐缩症等等。回忆症的症状不难猜想,即:不能不回忆,一旦开始回忆就没完没了,很难中止。任何一个偶然的因素都有可能触发某一段特殊记忆,这原本很正常,每个人都会如此,然而,对一个回忆症患者来说,坠入回忆却十分危险,如同灾难,他们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会反复纠缠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有时会对其中一些关键细节做出修改,以便演绎出更好的结果,或者更坏的结果。这种行为医学上称作修改记忆。要么是病人自己做出的本能修改,要么是医生为了把病人抽离回忆而做的干预式修改。

几天前我在珠海拱北一带逛街,准备去迎宾北路和九洲大道交叉口的“陇上人家”吃天水菜。刚刚拐向九洲大道的瞬间,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突然从我身旁经过,车子后座上夹着一株两米长的向日葵秆——很快我就发现弄错了,不是向日葵秆,是半截甘蔗。但效果已经有了,我已然闻到了向日葵的味道,绝对如同真的闻到了。向日葵刚刚掰下来的一瞬间,花盘背后的海绵体猝然被撕破时发出的那种很冲的味道。它总是又黏又湿,带着海绵体特有的粗糙纤维不规则地喷出来,让人眼睛发酸,头皮发麻。在珠海的大街上,这个味道令我想起了童年的一个伙伴,一个名叫小迎的女孩。

小迎,我曾经吻过的一个女孩。

那是用半个向日葵换来的吻。

中午,乌鸦叫个不停,村庄昏昏欲睡。在我姑姑家的后院里,在一大堆侧立在墙上的玉米秆后面,我和小迎嘴对嘴吻了好一会儿。要不是附近的火车突然发出吓人的轰隆声,我们肯定会接着吻下去的。火车的轰隆声像一种永远也挥霍不尽的东西,久久不停。我和小迎不得不相互松开,仍旧躲在霉味很重的玉米秆后面一动不动。后来我灵机一动,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子,心想这下才算对得住半个向日葵了。小迎有一个好看的鹰勾鼻子,每次看见她,我总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走哪儿都带着她的鼻子,鼻子为什么总是比她更早到达某个地点。好像她是她鼻子的跟屁虫,她要是偶尔把鼻子放在家里的某个位置就好了,我就可以偷偷溜进她家摸摸它。现在我终于摸着了,我觉得这比亲嘴还有趣。亲嘴其实没太大意思。火车的轰隆声后来开始移动,向陕西方向一路响过去,令我心生自卑。火车的巨大轰鸣说明姑姑家是一个大地方,大得容得下一列火车和它的轰鸣。我早就认真想过,我家的山沟沟里能和火车相提并论的东西只有防空洞。防空洞也许比火车还要长,里面除了阴森的黑暗就是潮湿的空气,还不允许孩子们进去。我一直想,火车可能也是空的,徒有其表,发明火车和发明防空洞一样,只为了炫耀,炫耀精力旺盛,或者炫耀地方大。火车声渐渐远去之后,我和小迎突然有些不安,又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嘴亲了,鼻子摸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弓了身一前一后走出来,各回各家了。半个向日葵在小迎的手里显得很招摇,罪证一般让我心虚,而且,她已经大不咧咧揪着吃起来,还故意把瓜子皮吐在我身上,仿佛在说,呸呸呸,东声你真够坏的。我心里也承认自己够坏的,在别人家地盘上占别人的便宜,不仅亲了嘴,还摸了人家鼻子。我还想,原来亲嘴和摸鼻子并不比登天还难,甚至简单极了,正像大人们所说的,简单得像一,却被他们搞得玄玄乎乎,要死要活。没多久我就回到那个只有防空洞的小山村——七步镇海棠村了。

第二年暑假我又去了姑姑家。

这次就出了大事情。那天,车站上停着一列货车,始终不见开走。看不见头和尾的敞篷车厢,没完没了的黑乎乎的四方形,早晨在,中午还在。“死猪不怕开水烫。”小迎说,小迎到底是大地方人,口气很大,我想,我打死也不敢把火车比喻成死猪。在火车这么一种庞然大物面前,我很难不自卑,火车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时,我的自卑会像气球一样成倍放大。况且我已经发现,火车并不是空的,每节车厢里都是满满当当,比如眼下这列货车,中间的几节车厢里是那种吓人的大型收割机,土红色,名字好像叫“康拜因”。很难想象,多大多平多辽阔的地方,才用得着这种大家伙。这足以说明,还有比姑姑家更大的地方。据说南有陕西四川,北有青海新疆,都是村里那些见过世面的老人嘴里常说的大地方。我实在有些羡慕康拜因了,因为它们显然要去那些大地方。另一些敞篷车厢里不是大大的石头就是细细的沙子。“哼哼,这些东西不怕人偷!”这也是小迎的话,是对火车停下不走的嘲讽。我又想,姑姑家这儿的孩子说话都老气得很。我们那方圆,一个孩子显得成熟懂事,大人就会由衷赞叹:“婊子娃娃老气得很。”我知道“老气”是值得夸奖的,但始终不明白“婊子娃娃”为什么也是一句好话,用来夸赞令人喜爱的孩子。姑姑的口头禅就是“婊子娃娃”,我和小迎都是她的“婊子娃娃”。前不久,我从学生口中意外听到了一词——婊气。另一位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篇论文,题为《婊气之我见》——我才明白,婊气是一个网络热词,无论男女,只要聪明、灵活,加上适度性感和风情,都可称作“有婊气”。而且婊气还被细分为各种婊,绿茶婊、红茶婊、奶茶婊、普洱茶婊、观音婊、咖啡婊、素颜婊、夜店婊等等。由此可以推知,“婊子娃娃”的意思,和“婊气”相似。

到了下午,火车还停在老地方,鸦群不断从车厢里飞起又落下。我们七八个孩子正准备在村子里藏猫猫,突然,我冲着火车站的方向问小迎,能不能去火车上藏?小迎歪着脑袋故意掩饰着自己的激动,说,可以呀。小迎是组长,我也是组长,一个组藏,另一个组找。藏在不同的车厢里,藏在康拜因和大石头后面,藏和找都得爬上爬下,费尽周折,又麻烦又刺激,四五轮过后两个组的兴趣仍旧有增无减。该小迎那个组藏了,我们背对着火车,听见小迎快速喊了两个字,好了!我们故意不急,慢悠悠地转过身,正准备去找,看见火车突然一抖,又一抖,就像是沉默太久后车厢自己做出的生理反应,哐当,哐当,连续两下,所有车厢一起向前,再一起向后,再向前,再向后,很松弛,又很有力,震动传向很远的地方。等火车重新安静下来后,我们仍然不敢贸然出击,打算再等两分钟。直到躲在车厢里的几个人没耐心藏下去了,纷纷探出头,骂我们耍赖。唯独不见小迎,我抬起头冲着高大的康拜因喊,小迎,出来,不耍了!小迎很反常,不吭声,也不出来。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白光光的铁轨上有红红的东西一跳一跳,像秘密盛开的小红花,匆匆开了又匆匆败了。紧接着大家一致发现不是别的,是血,血滴由小变大,已经变成一条线,拉在车厢和铁轨之间。我跑过去,攀住车厢自带的梯子爬上去,一露头就看见了可怕的一幕——其实,我只是闻见了可怕的血腥味,从两个康拜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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