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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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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澳门氹仔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要去占有居亦的念头有多么愚蠢。好像我很强大,很勇敢,像一支拥有光荣传统的英雄连队!事实可能刚好相反,占有的冲动恰恰说明了我是多么饥渴,多么虚弱,多么一无所有。

“你以为你是谁?”我听到虚空中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像我自己的口气,又像陌生人的口气。他妈的,这个质问太通俗,也太尖锐,直指要害,一下子戳到了痛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牛逼得很,想占有谁就占有谁?真是自不量力!”把意思补全了,就是如此。重要的是,我急忙就表示认可,丝毫没打算反驳。我马上就想起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从来只有占有的冲动,而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大胆示爱。这就是我的性格,既没有做强奸犯的资质,也没有不顾一切去追求一个女人的气概。前面提到过的,我生命中屡次出现的那几个有些野性的女人,实际上,人家总是更主动的一方。我对这类女人的所谓好感,仔细想来,其实很可悲,差不多总是我被占有。我真的更喜欢这类女人吗?“更喜欢”的真相难道不是因为对方更为强硬,更为主动?我受宠若惊,不知不觉把“受宠若惊”看作“更喜欢”。呵呵,我被自己蒙蔽了几十年,今天才明白。



“那么,这次来澳门,我最好还是干点正事吧,想办法把回忆症治好。”我对自己说。至于人到底有没有前世,我的前世到底是不是一名军人,我曾经到底是谁,不能否认,我一向都有探究这类问题的强烈兴趣,但是,我真的更有顾虑,比如,王龄给动物催眠,说穿了,不过证明了语言的能力。语言能够做到的事情,也许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咒语的威力就是语言的威力。咒语,加上语调,加上无数次的重复,就有可能像刀枪一样锐利。

用爱的语言和饱含柔情的语言,再加上适度的身体语言,比如抚摸拍打,再加上长期的目标明确的训练,给动物催眠应该不难。

用催眠唤起前世回忆是否只是一种语言效果?

没错,这始终是我的顾虑所在。

被催眠者在催眠师久经训练的极富魔力的语言引导和启发下,开始自己的回忆,把回忆及时描述出来,告诉催眠师——这种描述有多少可信度?有没有幻想的成分?有没有对催眠师的暗暗讨好?有没有不由自主的捏造?

我关心这个话题已有很久。见过一个资料,美国肯塔基大学做过一个实验,随机抽来三组学生,分三组接受催眠。第一组,催眠师先告诉他们有大量例子证明转世轮回确有其事,然后开始催眠,于是,85%的学生声称看到了自己的前世;第二组,催眠师和学生交谈的时候故意使用中性的较为客观的语言,指出转世轮回是一个未解之谜,有肯定者,有怀疑者,双方都有自己的理由,现在就请大家参与这个实验,结果,60%的学生描述了自己的前世回忆;第三组,学生们先听到了对轮回转世的严厉批评和指责,再进入催眠状态,他们能够忆起前世的比例大大降低,只有10%。这个实验至少说明,语言的作用是明显存在的,用不同的语言进行引导,就有不同的结果。

所以,对于前世和轮回我更愿意继续持怀疑态度。然而,我的回忆症是真实存在的,长期以来回忆症对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构成了影响,如果不是回忆症,我可能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如果不是回忆症,我可能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回忆症这样一个不算病的病,让我从小到大没有一天称得上是开心快乐的。

我决定不和范荷生、居亦联系,单独去见王龄,别的不提,只请他治疗我的回忆症。把问题从超心理学降到心理学,感觉更靠谱。

过了关,我直接打车去了氹仔。

王龄很清闲,在灯下刻章,我认出是“癖于斯”三个字,阴文,字已成形,只剩修补。我请他继续刻,我在一旁看。随后,我们换到楼顶的阳台上喝茶,海就在眼前,几乎可以弯腰取水。上次是晚上,我对王龄的诊所印象模糊,今天才发现,这地方有多漂亮。我心里自然有了疑问,澳门寸土寸金,这座小楼位置这么好,从一楼到四楼都是王龄的,心理诊所的生意好到什么程度,才养得起这座小楼呢?

“用大陆的话说,我是富二代。”王龄很聪明,知道我的疑问。

我对他一笑,说:“应该是高富帅!”

王龄说:“我父亲从珠海偷渡到澳门已经整三十年了,二十年前,澳门的房价还不足两千块钱的时候,我父亲就买下了这座楼。”

我笑着问:“偷渡?”

王龄说:“对,偷渡,半夜游过来的,同行的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

王龄换了话题,问:“长篇小说进展如何?”

我说:“不光是长篇小说写不下去,实际上我什么事都干不了!”

王龄问:“为什么?”

我说:“我是一个严重的回忆症患者。”

王龄说:“上次说起过。”

我说:“我希望,王龄兄能治好我这个病。”

王龄说:“我有信心。”

我说:“这个病,平常都不好意思对人讲,讲了也没人信,人家觉得你是无病呻吟,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是,说老实话,这个病对我的生活、事业,甚至爱情,影响都非常大,你是医生,尤其还是心理医生,我才敢这么说。”

王龄说:“人类只会理解正在承受和亲自承受的痛苦,很难体会别人的痛苦,已经过去的痛苦,哪怕是一场感冒,也会迅速遗忘。”

我说:“正是,正是。”

王龄说:“再加上回忆症是病里面的弱势群体。”

我问:“病里面也有弱势群体?”

王龄说:“总有一些东西被轻视了。”

我说:“这次,真能治好,你就是我的恩人。”

王龄说:“我愿意一试。”

我说:“我把自己全部交给你。”

王龄说:“那好,我先问你一些问题。”

我说:“请你随便问。”

王龄问:“近阶段一直在回忆什么?”

我犹豫了,如果说实话,应该是居亦,对居亦的有限回忆,是我这个老资格的回忆症患者的最新食粮。我显然不能说实话,便说:“我母亲去世整十年了,但我一直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后来这几年,悲伤的程度有增无减。你看,我为什么这么胖,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模仿母亲喜欢做的几样食品,在食材、色彩、味道等所有方面进行模仿,模仿得越像越好,然后就吃,一口一口吃,每一口饭都是回忆。”

“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我母亲是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突然去世的。”

“能不能谈谈具体情况?”

“前一天我和母亲还通过电话,一切如常,次日晚上接到家里电话,我母亲已在医院,医生初步诊断是急性胰腺炎,天没亮就走了。”

“你父亲还健在?”

“我父亲去世更早,快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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