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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超出预想。
我拍了些照片,准备告辞。
安牧师说:“你等等,我问一下罗丑女在哪个村子。”
他离开教堂,快步走向后面的人家。
我点上烟,等他回来。
他很快回来了,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通渭县襄南镇令家窖。
我开上车,沿着曲折的银溪下了山。路过马家堡子的瞬间,我一踩油门快速地开了过去。我害怕看见它,或者是,反感看见它。我想让自己仅仅是一个为了写小说收集材料的人。但是,在接近大路畔的一瞬间,我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很自觉地把“土匪鹞子李”和“正在开车的这个人”看作同一个人了。当我谴责自己不该如此的时候,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他和他——前世的我和此生的我,以最快的速度合二为一,不分彼此。但是,鹞子李真的就是我吗?鹞子李如果确定无疑是我的前世,我为什么必须继承这笔烂账?如果只能如此,我们的爱情甚至我们的生命,岂止是贫贱的证明!
我灰溜溜地回到了七步镇。
我觉得我必须发一次疯了。不是小小的发疯,而是大大的发疯。不是自杀,而是杀人,或者是自杀加杀人。对了,成为正在欧洲等地流行的那种独狼式的恐怖分子,开着车,冲进人群,引爆炸弹。我终究没有去发疯,也许因为我离家太近。事实再一次证明,故乡是一个道德存在。故乡的近在眼前的存在,让我有能力约束自己,不去发疯。这么说来,故乡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人的一切权利都可以剥夺,但拥有故乡的权利不能剥夺。
我的问题就在于,好不容易治愈了折磨我半生的回忆症,然后又屁颠颠地自信满满地以一个健康者的姿态回到故乡,试图打开记忆的闸门,找到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记忆——那些上帝已经允许忘却的记忆。原以为我已经学会了一个本事,可以记得也可以忘记,事实证明,我实在是自以为是。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长达十小时的纪录片《浩劫》,镜头里偶然露面的采访者(导演)克劳德·朗兹曼刚开始还是个年轻人,后来竟然两鬓斑白。那些从希特勒的集中营里幸存下来的人,过了几十年,仍然没学会笑和幽默,他们所有的人只有一个表情:苦难者的表情。不慌不忙不哭不闹的苦难表情,可以不慌不怕不哭不闹,但苦难表情是变不了的。因为,集中营里的灾难他们是没有可能遗忘的,对外人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对当事人来说,事情永远发生在昨天。那些同样幸存下来的有勇气面对镜头的纳粹警察们,又是什么情形呢?他们也有完全一致的表情:沮丧,羞怯,可怜巴巴,经受着没完没了的审问和折磨。还记得那天和朋友连夜看完纪录片后,我记了日记。主要意思是:幽默,喜剧,笑的艺术,并不会平均地产生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有些人群注定了只会哭,只会愁眉苦脸,要求他们笑和幽默,是无理行为。另一个意思是:口述历史这种文体是一种值得重视的文体,当事情过了之后,再请当事人在今天的语境下谈论记忆中的事件,他们的表情、眼神、口气,他们遗忘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忌惮着什么回避着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和他们正在讲述的东西,有同样重要的价值。
总之,我发现,说我的回忆症已经痊愈,为时尚早。我的回忆才刚刚遭遇真正的挑战。可以记住,可以忘却——我是多么盲目乐观。
那边,蒲霞也行动起来了。
下面是她接连发来的几条微信:
李占山
性别:男。
籍贯:七步镇西关村。
级职:中尉排长。
所在部队:1师49团5连。
阵亡地点:山西中条山。
遗属:侄孙,见泰等。
李成龙
性别:男。
籍贯:七步镇西关村。
级职:下士班长。
所在部队:新22师64团迫炮连。
阵亡地点:缅甸腊戍。
遗属,侄孙女,桂莲等。
牛福奎
性别:男。
籍贯:七步镇马务巷村。
级职:上等兵。
所在部队:1师49团5连。
阵亡地点:山西中条山。
遗属,孙子全娃等。
李虎林
性别:男。
籍贯:七步镇中街村。
级职:上等兵。
所在部队:1师49团5连。
阵亡地点:山西中条山。
遗属:孙子刚刚等。
看来蒲霞以为我要写一部宣传故乡的书,类似于报告文学,或者是,她以为小说和报告文学差不多,所以好心地先把一些阵亡者的资料发给了我,而且上述四人都有照片。一看照片,我立即就知道他们不是“我”。但是,四人中有三人阵亡于中条山,所在部队又都是1师49团5连。这说明,这个5连可能有不少七步镇人。我提醒蒲霞,接下来优先收集和1师49团5连有关的资料。
7
我还是想发疯。我很羡慕那些想发疯就能发疯的人。我知道我很难真正发疯,不只是因为离家近,更是因为我生来“秉性柔和”。这是真话,我记得我从小就不说脏话,一个农村孩子,没人要求你,你却不说脏话,并不多见。农民们说脏话是家常便饭,有些脏话其实是好话,比如,“婊子娃娃”“日你妈”“短寿的”“混账”“混水”“死儿”“猪辈”……这些脏话都可以反着听,比一般的好话表达了更强烈的意思。小时候,我母亲就经常充满疼爱地骂我:“日你妈。”我父亲就经常笑容满面地骂我:“你混账!”但是,我从来不这样骂人,哪怕是当好话使用。因为这种性格,在学校,我受尽欺负。同学们经常四五个人合起来把我朝四面拉扯,正如古代的五马分尸。我的一个优点至今被同学们夸赞不已:“能挨打得很,横顺不吭声。”我这种人用一个字说就是,瓤,和瓤相反的是威。我母亲经常看着我说:“这娃瓤得很,长大咋办呢?”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题为“灰汉”,主人公是一个很瓤的娃娃,里面就有我的体会。
1975年到了宁夏青铜峡叶盛乡地十村之后,每到假期总要跟着大人天天干农活,冬天的活儿主要是赶着牛车从圈里向地里转粪。使唤牛是一门技术,有专门的一套语言,我老家也养牛,但两边的语言完全不同。专门的语言,加上凶狠的脏话,再加上鞭子,牛才肯听话。这几样我都不会,我的牛要么根本不走,要么走得很慢,好像知道赶车的人好欺负,故意在使坏。队长跑过来批评我,我实话实说,并特别加了一点撒娇的口气:“牛不听我的话嘛,我有啥办法。”队长当时只骂了句脏话:“日你妈。”我以为,和我老家一样,这是大人疼爱孩子的话,想不到,第二天大清早,开工前,先开批斗会,我是唯一被批斗的对象。队长把我揪出来,让我站在高台上,加油添醋地讲了昨天的事情,说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社员们都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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