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头不吭声，我并不悲伤，因为，队长明显撒了谎，我瞧不起他，我只是感到很孤独——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明确地品尝到孤独这种滋味。我心想，我在母亲的故乡挨斗，而母亲在我的故乡，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后来我舅舅找到队长，用全村人都能听见的大嗓门说：“那才是个十二岁的娃娃嘛！和阶级斗争有狗屁关系！”我舅舅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字不识，但心性单纯，敢作敢为，这种性格让他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历次政治斗争也从来没有把他牵进去。还是由于这个原因，“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任何官方文书，他却敢于把我们几个人接过去，安插在生产队。随后我的任务就变了，变成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放马。只放一匹马，一匹枣红色的老马，名叫瞎马（马的右眼是瞎的）。宁夏平原处处是农田，只能一人牵着一匹马去田间地头找草吃，始终不丢缰绳。我几乎天生会骑马，我只要骑在马上，任何马都“很听话”，随便给一个小小的暗示，马就能听懂，和牛完全不同。放马的时候我对孤独又有了新体会，觉得孤独是好东西，而且我还在田野里给孤独找到了恰当的比喻。我认为，当蜜蜂落在花朵上屁股一压开始采蜜的时候，花蕊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孤独。有些花蕊也许终身孤独，假如没有被蜜蜂发现。而人的好处是，人可以随时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人还可以发出疑问：“不知我的蜜蜂在哪儿呢？”



学习写作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认为，1975年冬季的那个早晨，应该算我写作的开始，因为，一个“文学自我”在那一天苏醒了。我认为，孤独的自我就是文学的自我。孤独和文学的关系正如花蕊和蜜蜂的关系。

而我的软弱性格一直有增无减，越是读书学习，越是变得软弱无力。大学时代看过《甘地传》，甘地的精神令我十分着迷，他粗服蓬发的样子在我看来，是最舒适最完美的样子。那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拒绝暴力，崇尚“软弱”。渐渐地，软弱不再是一种性质，而变成一门哲学。“软弱”二字，构成了一门哲学。在一个充满强硬和暴力的世界，软弱是文明和智慧，是另一种力量。和软弱相近的东西，如不近女色，吃素，一并被我喜爱并接受。所以，大学时代我瘦得像一根豆芽菜。深夜，我和一个女子围着校园湖转了十圈八圈，都不知道拉拉人家的手。当然也有不敢的成分。当时的校园里，因为拥抱亲嘴被处分甚至被开除的例子很多。总之我认为，软弱恰好是我的禀赋，更是我通过阅读和学习自愿拥有的一种品质。每当我自诩为一个“软弱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呼吸顺畅，身心自由，非常自在。现在冷静回想，才明白，当时之所以喜爱软弱，其实是一种低姿态，和自私、自卑和自我保护心理关系更大。不强，不色，不肉，实在是最低限度的自杀。

坏就坏在，软弱会成为习惯。

日常生活中，当你习惯于软弱处世的时候，麻烦就接踵而来。别的不说，单说我的三任前妻，人家恐怕并非天生强势，而是因为，你软弱，人家三人做出了相同的条件反射。在更软弱面前，软弱会自动成为强势的一方。

如今我五十多岁了，才开始学习拒绝，学习强硬。倒也不晚，前不久碰到一个我曾经追过的女人，她竟然夸我：“有男人气了。”女人对男人气的喜爱正如男人对女人气的喜爱，像一种生物本能，难以理喻。我们隔了二十年偶然见面后，几乎不用暗示，毫不迟疑地各脱各的衣服，双方都像末流的向导一样带着另一位，走向一个烂俗的大众化的景点。上床了，足够炽热，也足够平淡。终于把“上床”这一课补上了。这一课似乎必须补上。事后，她说：“当年你有这么好，我肯定嫁给你。”我说：“我还是过去那个我，有啥好的。”她说：“现在的你，好有男人味。”我说：“狗屁的男人味，当年还是个小伙子，初出茅庐，羞羞答答，当然没有男人味。”她说：“不，当年你已经三十多岁了。”我说：“男人三十多岁，还远远没长大。”她说：“反正不一样，你不懂我懂。”我说：“所谓男人味女人味，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浅薄的东西。”

我和她再没有第二次。

误以为会没完没了，结果却没有。约起来很方便，一个电话而已，但再也没约过。好像那次还算不错的补课，无意中伤着了什么。

我还是想发疯。或者说，我的前世想发疯。我有一种被前世附体的错觉，很难受。但我真的没能力发疯。

实话实说，我能想到的发疯是和居亦分手，我心里冒出一句话：“我们分手吧。”显然，这话是说给居亦的。我禁不住在想，如果她问原因，我就说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我有一个可怕的前世和一个不怎么样的前半生。她如果傻乎乎地还要黏着我，我就向她吼叫，骂她傻瓜！我终于可以强势一回了。借此我也才意识到我的三次离婚，原来不过是三次发疯。离婚，分手，可能是对发疯的曲折模仿，我另外找了好多借口来装饰自己的离婚，其实却另有奥秘。事实上，我一直都有不可自禁的发疯冲动，偏偏我又反感暴力，憎恶粗野，不能在需要的时候说出需要的狠话硬话，也砸不了电视、摔不了锅，于是我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分手，离婚。我要借机向三位前妻道歉。耶稣说：主啊，饶恕他们，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好在，我舍不得和居亦分手。

除了分手，还能做什么？最起码可以找一个人好好倾诉一番。哈哈，原来倾诉也是一种暴力。倾诉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用没完没了的唠叨向对方施暴。

实际上我从小就不习惯倾诉。在海棠小学被同学“五马分尸”，从来不会和家里人讲。在七步小学如果头疼不是那么严重，肯定不会说出来。牙打掉往肚里咽，对我来说一点不难。我从来没有过因为无处倾诉而憋得慌的感受。

不过，此刻我真的好想倾诉。

当然是向一个女人倾诉。向一个能做爱的女人倾诉。这个女人必须是我愿意为之敞开心扉的女人，必须是一个能看到苦难的女人，不会轻易嘲笑我，没有高高在上指点迷津的习气，只有爱，只有包容，只有母亲一样的宽大、情人一样的细腻。

这个人是谁？

当然非居亦莫属。

我曾经拒绝居亦跟我来老家，现在，我又想马上看见她。我想，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七步，不去海棠。现在的七步古镇是一个旅游胜地，人来人往，处处有陌生面孔，两个人住在旅舍就像度假。反正，我的前世已经不需要花太大工夫就可以水落石出。曾经是土匪，杀人如麻，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的。接下来要搞清楚的是，进入马家堡子之前，离开马家堡子之后，“前世的我”是什么情况？我幻觉中的军人接近三十岁，微胖，是功成名就城府在胸的样子，但是，巴尚志看到的那个人——鹞子李，是一个翩翩少年，可能先当兵，后带着几十名士兵逃出来，摇身一变做了土匪。这种情况在当时很常见，军阀之间，土匪之间，总有人突然“拐带”走一些人，另立山头，或加入新的力量。“拐带”这个词，我是从有关资料上看到的。民国前后的中国，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我给居亦打了电话。

“我完了。”这三个字并不是我预先想说的。

“怎么了先生？”她问。

我说：“我上辈子作恶多端，这已经确定无疑了。”

她问：“你找到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