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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她会冲我笑,会亲切地喊我的名字。我不喜欢回家,在村里四处游荡,她只要看见我,就会疯狂地喊我的名字,说,东声快回家。有时候她还会跑过来拉我,我心里感动,表面上却忘不了她是傻子,总是要急忙打开她的手,甚至掐她。但是,她一点不生气,见了面还是笑呵呵的。看得出,她对我笑,和对别人笑有些不同,她对我笑的时候,是把我当孩子看待的,笑声里含着一点点母性,憨憨的,笨笨的,让我想起母猪婆。在她丈夫面前,她像个孩子,在我面前,她像个大人。她丈夫是个大好人,对我们很好,对她也很不错,不让她干任何活,好像只要她活着就行,能陪他做爱就行。他们做爱的声音很大,尤其是奴羔,会放开嗓门大喊大叫。不怕你笑话,大了几岁后,我开始做春梦了,奴羔就经常出现在我的春梦里。半年后我们搬到了另一个村子,后来再没见过面。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她过河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我还偷偷掉过眼泪。总之,缺爱的感觉就这样一直延续了下来,虽然结了三次婚,都没有补上。或许应该这么说,三个前妻可能都是爱我的,只是她们给予我的爱,和我对爱的需求有些距离。因为,在爱这个问题上,我是有亏欠的。而第二次第三次婚姻又有新问题,我女儿,我和第一任前妻的女儿,一直跟着我,由于我本人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总是谨防在女儿面前,我倒成了当年的我哥——被妻子挟持的我哥。我明确申明,我的底线是怎么都可以,不能让女儿觉得,爸爸再婚之后这个家不再是她自己的。可是,要守住这个底线其实很难很难。事实证明,当我们强调底线的时候,恰恰预示了底线是很容易失守的。我不想批评别人,也不想推脱自己的责任,但是,有一个体会是可以说说的: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因为,爱不只是态度,更是能力,如果爱牙齿都需要学习,爱一个人就更需要学习了。不知道说清了没有?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回忆症,没有吗?反正躲不开回忆症,回忆症的根源其实不一定那么远,那么神秘。回忆症的根源就是爱的缺乏,爱的饥渴。当我日复一日地模仿我母亲的厨艺喂养自己的时候,表面看来我在回忆我母亲,事实上,我在自己疼爱自己、怜惜自己,我既是我自己,又是我母亲。你说有没有一点道理?这是我现在才认识到的。”
居亦早已是眼泪汪汪。说实话,我绝非喜欢看人哭,也绝非认为,爱哭是好女人的重要标志,但我真的觉得,居亦的哭美到极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向你保证,自从上了大学,一直到今天,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一次都没想起过奴羔,奴羔这个人就好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就算我是一个严重的回忆症患者,也从来没有把奴羔视作可资回忆的一个人。可见回忆症本身也是势利眼,它同样会挑三拣四。回忆症其实并不会回忆所有的事情。”
居亦说:“奴羔,我记住了。”
我说:“她丈夫,那个大好人,后来也得癌症死了。”
居亦问:“他们有孩子吗?”
我说:“有一个儿子,听说很正常,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居亦脸红了,问:“总不是你的孩子吧?”
我举起手吓唬她,要撕烂她的嘴巴。
她却把我的手指吞进嘴里,做出爱死了,得把我吃掉才行的样子。我心里很臭美,因为,看得出她真的爱我,她对我的爱完全是真情流露。她其实否定了我刚才的观点:爱是需要学习的。在她这儿爱只需要流露。她的例子,让我又认为,爱,和有没有爱有关,和会不会爱无关。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装是装不出来的。爱是流露,如此而已。刚才她用五个指尖弹琴一样抚摸着我的手背,肯定不是学来的。
我说:“爱,回去吧?”
她问:“你叫我什么?”
我说:“好话不说两遍。”
她说:“应该是好话不说三遍。”
我说:“那好,我再说一遍。”
但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历史上的事情,不会出现两次。
我站起来突然跑远了。
居亦撵过来追我。
我像年轻人一样在前面跑,并大喊大叫。
居亦在后面也在尖声喊叫。
然后,我们又腻歪在一起了。
我们在七步镇又待了两天,四处看了看,然后就一同回海棠了。我想起海棠那几个富人,开铁矿的,承包工程的,贩运药材的,反正是有钱人,要么明着换了老婆,要么暗中养着一个到多个小三,海棠人早就司空见惯,我何必自作多情呢。我带着居亦回到海棠,连介绍都免了,因为人们都很知趣,没人会问她是谁。
关于我的前世李则广,我打算放在一边,不再理会。李则广是李则广,我是我,我们之间如果有联系,不过是不同能量之间的联系罢了,此能量已经转换为彼能量,正如麦子已经转换为面粉,甚至是面粉已经转换为粪便。
春节过后,我和居亦乘火车去了重庆。先开车到兰州,还了朋友的车,和朋友玩了两天后再从兰州乘火车前往重庆。无意中我们再一次路过了已经作别的甘谷,以及看不见的七步和海棠。火车在甘谷站停了几分钟,有不少甘谷乘客上来,用大嗓门说着我熟悉的家乡话。前面几个站也有乘客上来,嗓门都没这么大。
显然,我和居亦都有微妙感受。
列车重新跑起来之后,我说:“据说张之洞和袁世凯选兵练兵,有迥然不同的眼光和要求。张之洞的要求是,军人不仅要勇敢善战,还要有文化。袁世凯的要求是,除了勇敢,军人还应该具备两个特征,一个是笨,一个是老实。我们甘谷——其实是整个天水,整个古泰州,自古以来就是夷夏交战的前哨地,也是历代朝廷的重要兵源地。主要原因可能是,我们这儿的人在长期的战乱和动荡中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性格,正是袁世凯、也是历代统治者喜欢的类型:笨,老实,勇冠三军,视死如归。”
居亦则礼貌地转移了话题,说:“这次在七步和海棠才真正理解了你为什么说,小说的前世不在过去,在未来。也理解了布尔加科夫的观点,小说并不来自纯粹的自我,而是相反,从自我中解放出来,才能进入真正的写作。”
我说:“居博士,你接着说。”
她又说:“这次在海棠,我看到了两个东声,一个是回到故乡的东声,一个是在故乡流浪的东声,两个东声相互对立,矛盾重重。”
我说:“你没找到小说中的海棠。”
她说:“找到了,又没找到。”
我说:“海棠是一个被迫成为海棠的地方。”
她问:“怎么讲?”
我说:“我出生于海棠,这已经是被迫的,上一世我出生于十里外的七步镇,这也是被迫的。写作需要一个稳定的观察点,它只能是海棠不能是别处,所以,海棠又是被迫成为海棠的,海棠再三地被迫成为我小说中的样子。”
她说:“我觉得,从故乡和作家的关系这个角度来看,所有的作家可以简单地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和故乡平行的,作品不高于故乡的作家。一类是流浪在外的作家或者在故乡流浪的作家,比如贝克特,是用法语写作的爱尔兰人,卡内蒂,是犹太裔英国人,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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