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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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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奈保儿等人。你呢,你认为你是哪一类作家?”

我说:“我愿意成为后一类。”

她说:“你并不是明显的后一类作家,但是,你的很多人物身上,都有淡淡的流浪汉气质。比如《北京和尚》里的可乘,《一人一个天堂》里的杜仲,《灰汉》里的灰汉,《芳邻》里的懒汉。这些人物身上的气质其实很难归类,至少不是标准的流浪汉气质,而是一种独有的未曾归纳过的气质,我称之为受难气质。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受难,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受难,是一种中国式的受难,东声式的受难。”

我说:“我喜欢你的分析。”

她问:“我的博士论文可以这么写吗?”

我说:“可以,这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但是,它和我的写作没有关系。”

她微微脸红了。

我说:“准确地说,我小说中的人物,是在我的叙述里出生并长大的,他们不是来自我的设计,不是来自我的写作大纲,而是来自我的叙述,来自我和叙述之间的复杂关系。我的小说既不是我的自白,也不是我的人物的自白。”

她问:“没有任何一个有原型?”

我说:“就算有,也说明不了多大问题。”

她说:“嗯,我有些明白了。”

我问:“你和范荷生交流过没有?”

她说:“和他谈过大致意向,这次来海棠,思路更清楚了。”

我说:“好啊,没白来。”

她说:“上次你都不带我来!”

我说:“研究我,实在是委屈你了。”

她说:“跟你没关系。”

我们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过了天水,进入陕西地界,接着又过了宝鸡,然后转向宝成铁路。后来我困了,睡了一大觉,醒来后首先看见了居亦的背影,她凭窗而坐,看着外面。田野里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遍地油菜花,成片的黄色和成片的绿色交替出现,就像白天和夜晚交替出现,给我的错觉是,这趟旅行将是完全敞开的,和我的回忆症一样,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时间和空间暗暗合并了起来,成为时空长廊,时间和空间将会无限期地延伸下去,乘客们只要保证活在列车上,同时视力和记忆不出状况,就会看到春夏秋冬将轮番出现,此生和前世,以及前世的前世也将轮番出现,命中注定所有该遇到的人一定会遇到,所有该再次遇到的人一定会再次遇到。很多原以为只会出现一次的人生插曲迟早会再次出现,向你证明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插曲,所有的插曲都是因为时空有限,或者记忆有限,而被错误地以为是插曲。如果我们足够有耐心,生命中的一切插曲终将变成正式的剧情,一切遗憾都有得到弥补的机会,一切欠账呆账三角债终将了结,所有的伤口将不治自愈,所有的梦境将变成现实,我母亲将会重新成为我母亲,我的三任前妻将会变成我的情人,小迎、奴羔等人将会成为我的红粉知己,马家堡子里的回民和陕西人将会成为我的同学、邻居或者熟人,而居亦将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居亦知道我醒了,问:“醒了?”

微微上扬的语调多么好听,令人心痒。

我说:“你的故乡马上到了。”

她问:“我哪有故乡?”

这似乎是她凭窗远眺的思维成果。

我不敢接她的话,此刻和她谈故乡要多加小心。

她故意模仿着我的口气,说:“重庆是被迫成为我故乡的。”

我说:“人人一样,原本没有故乡。”

她嘟着嘴说:“你有,我没有!”

我还是不敢接话,故乡,一时成为险象环生的话题。

她继续看着窗外,一脸专注和忧伤。

我说:“你现在的表情,以前没看见过。”

她转过身对我说:“我想抽烟。”

我过去搂住她,对她耳语:“亲爱的,你忘了,列车上不能抽烟。”然后,我暗暗顺着她的角度看外面,让自己的目光从相同的景物上持续扫过,但我明白我的目光有多轻浮。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没办法体会她此时的感受。

在重庆,我们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逛了逛街,吃了吃火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里。原本说好要去福利院(居亦记得地址:复兴镇祥云街159号)看看,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她生父生母的消息,可是,到了重庆她又反悔了。她突然有一点发疯的架势,向我提出一大堆无法解答的傻问题:

我为什么刚生下就被抛弃?

我为什么不可以从来没有出生过?

如果轮回转世的逻辑属实,我们的出生不是为了报恩就是为了还债,生父生母生下我又抛弃我,到底是报恩还是还债?还是欠债?

如果轮回转世的逻辑属实,上帝是不是太不把人当回事了?

为什么生父生母必须高于养父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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