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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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了，和以往一样，我每周要上三次课，一次三节，周一周二周三，连续三个下午上完。不算清闲，也不算紧张。课是旧的，学生是新的。不能不说的是，我发现，看学生的时候我有了一双新的眼光，我可以做到不靠任何意志力就能轻松容忍旷课、迟到、早退、玩手机、睡觉、说话这类习气，只要还有几个人在听课，还有几双眼睛在闪光，我就感到由衷地欣慰和满足。至于孩子们身上的那些习气，谁知道是在什么时间什么空间，在什么人身边养成的，我又何必心急火燎地要他们在我面前立马改正呢？旷课、迟到、早退、玩手机、睡觉、说话这类习气固然不好，我因此而火冒三丈，让学生难堪难道就好吗？我意识到过去很多年，在学生面前正如在女儿面前，我是颇有些家长作风的。家长作风的心理基础是，认为自己有理有权有资格有足够的善意向别人发号施令。其中，有足够的善意——这个自信起了根本作用。潜台词是，我对你发火（甚至施暴），是对你负责。我明白得有些晚，但是，我很高兴，五十多岁了还能改变，还能进步！

另一个值得一谈的事情是，每学期刚开始，都免不了要填各种各样的表格。每次都是那些内容，姓名、性别、民族、党派、年龄、籍贯、职称、学历、工作简历、科研成果、婚姻状态等等。我曾经提过意见，我说：没有新内容就不必重新填写。但说了也是白说，后来我明白，其实每次填表都是对隶属关系的重新确认，在官方是必不可少的。具体办事的行政人员也会借此享受使用权力的快感。通过这样一份越来越长的人生清单向单位证明你有能力承担这份工作，理由正当，正如老师对学生（或家长对孩子）发火（或施暴），自信出于善意。有趣的是，填到一半时就不再生气了，反倒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借助这样的统计学方法和问卷调查的方式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然而，这一次，对表格，正如对学生一样，我也有了“新的眼光”。当我整理着刚刚填写完毕的表格时，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好可怜。我十分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生命是被这些表格决定的。这些表格里只有过去没有未来。过去变成一份越来越长的清单，过去越来越充实，越来越有分量，越来越有影响力。那么，未来呢？未来只需要不请自来，未来来了就会迅速成为过去，或者成为空气或者成为履历表上的一点痕迹，所以，未来是一个“伪命题”。我们的生活，是向过去投降的生活，向履历投降的生活。所以，有一种恐惧，人们至今都没有认识到，那就是对过去的恐惧，对履历的恐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会伪造学历、伪造履历、伪造社会关系、伪造后台老板。

我又想起了孟婆汤，人在转世再生前要喝孟婆汤，消除前世记忆，一切记忆悉数消除。今天看来，喝孟婆汤至少有一个好处，让我们少填了无数表格。不敢想象，没喝孟婆汤就转世了，仅仅填表格一项，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何况一份太长太长的没完没了的清单一定会成为成长的负担，让生命不堪其重，裹足不前。如果真是那样，人类的进步会大大减慢。这样看来，孟婆汤是全世界最值钱的一服汤药了。

基于以上认识，我不禁问自己：人的前世难道仅仅在过去？会不会像小说，人的前世，哪怕是一部分前世，不在过去，而在未来？

“有可能！”我急忙回答自己。

必须承认，这个答案对我这样一个回忆症患者（或后回忆症患者）来说实在太有意义了，王龄没有完全治愈的病，被这个答案治愈了。

我接着对自己说：

“不要再热衷于回忆了。”

“不要再关心狗屁前世了。”

“告别李则广，回到东声的生活中去。”

“用你的未来而不是用你的过去，好好和居亦相爱。”

“好好写你的小说，小说的前世在未来。”

“你有足够多的未来减肥、写作、恋爱。”

“不要急于考虑养老的事情。”

“不要急于打算落叶归根。”

这些自己说给自己的话，句句都是当头棒喝。我重新开始减肥、跑步、写作。居亦每隔几天就从澳门过来一次，陪我一天两天。实在没时间过来，我们就约好同时从各自的住地出发，去拱北海关地下停车场见个面。我们两个好像同时爱上了在那里做爱。我们已经是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了，做爱的兴奋感和魔力因此有所降低，做爱变得平凡普通了，之所以喜欢在地下停车场，在窄小的车里面做爱，原因很简单：在寻找出轨的感觉、偷情的感觉。任何恋爱，迟早都会变成爱的履历、爱的历史的延续。继续相爱的理由，是曾经相爱，过去相爱。未来由过去决定。这原本没有疑义。但是，没有疑义也就没有激情。爱情更是激情。我们仍旧会时不时忆起黑沙海难的那个吻，以及汤池寺的那次做爱，就足以说明，我们的爱情已经变得乏味。虽然可怕，却是事实。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打算和居亦分手，我保证，绝对没有，我只是发发牢骚，向生命发发牢骚。爱是我们贫贱的证明，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时，我其实很不服气，我甚至有点厌恶人类智慧了！

这样的新生活过了两个月就出状况了。大家还记得那个人皮鼓吗？我把它用一个硬纸盒子保护起来，放在旅行包的一角，从老家带到重庆，再从重庆带到珠海。我没有告诉居亦，它是人皮鼓，以免她受到惊吓。回到珠海，清理旅行箱的时候，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客厅的某个柜子里，再也没有动过。一天深夜，我梦见自己骑着马，在散渡河河畔一路狂奔，然后爬上一道很陡的高坡，进了马家堡子，山门两侧各悬着一个人皮鼓，不用敲就会响，马一叫，鼓就响，响声不大，像一个宏伟声音的尾音。

从梦中惊醒之后，我立即去客厅，从柜子里取出人皮鼓，发现南方的湿润天气让皮子变得十分柔软了，皮子的细腻纹理清晰可见。

我把它带到卧室，放在床头，较小的一面朝上。刚刚放好，还没转身，就有一只拇指大的蟑螂从我身后蹦出来，在我眼前滑出一道黑色闪电，一眨眼已经蹲在了鼓面上，一动不动。原以为是可以吃的，现在发现只能闻一闻了。静止了半秒钟，又发现旁边有人，急忙跳下来，疯狂逃走，钻进床下。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追打蟑螂，而是近乎痴呆地坐着不动，回忆着刚才的情景：蟑螂以完整的身体做鼓槌，把寂寞的人皮鼓敲响后，迅速跑掉。嘣的一声，或是嘭的一声。要么是一声，要么是很近的两声。

说实话，这声音把我吓得够呛。

原本就是静静深夜，这声音响过之后就更静了，像剧场里的静或校园里的静，总之，像热闹场合的静。我认为我的灵魂，在这种可怕的寂静中出窍了，就像是被周围的静吸出去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夸张，而是在描述当时的真实情形。我看见一团淡灰色的球状气体从我的身体里飘出来，斜斜地升向空中，撞在右上方的墙拐角——房顶和两侧的墙形成的白色夹角，先是被撞得变了形，成为三角形，弹了一下，才又恢复为球形。接下来，房间里均匀的气压把它逼在那儿，让它静止不动。我仰头看着它，一直在发呆，或者不是在发呆，而是失去了大部分知觉，真的成了一副空皮囊。我和它对视了足有两分钟，一开始没觉得和自己有关，后来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灵魂出窍”这个词，便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做出凝神聚气的内在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