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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发现身体里有一种眩晕感正在缓缓缩小,先是草帽那么大,再是巴掌那么大,最后成为黑色药丸的样子,小而坚硬,突然就遁形了,不知是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反正说没就没了。再睁开眼睛时球形的气体也不见了。
嘣的一声。
嘭的一声。
反正,真的好听极了。
好听,又孤单。
孤单,又好听。
孤单的印象超过好听的印象。那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音符,一个唯一的孤单的音符。我不能不在灯光下仔细察看人皮鼓,寻找它之所以发出如此奇妙的声音的原因。可能的原因是,人皮鼓的皮——刚才被蟑螂敲击过的这一面,是女人的皮,而且是年轻女人的,甚至是处女的。皮肤的纹理实在太细腻,还隐约看得见脊椎的痕迹,是没有承受过重压的完美无缺的脊椎。脊椎左侧有一颗黑痣,女人自己可能至死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颗痣。另一面的皮,则很有可能是大男人的,毛孔明显,又粗又厚。那么,我猜想,如果是双面鼓,制作工艺会特别考究,基本标准是,一面是女人的皮,一面是男人的皮。那么,死一个女人就得死一个男人。人皮鼓的制作极有可能是一门复杂的艺术。
我把它重新收了起来。
它现在不是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
我不能不把它收起来、藏起来。
我不想武断地说,这面人皮鼓就是李则广亲手制作的或者李则广命令手下制作的。这么说的时候,我对李则广的袒护正如对自己的袒护。虽然我说过李则广是李则广,我是我,我们之间的联系是此能量和彼能量之间的联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晚上还是失眠。和回忆症严重的时候一模一样。第三天晚上,前半夜睡着了,后半夜说不清是不是睡着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以前也有过,但是,这一次实在是惊心动魄。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像计算机的按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肚脐眼、生殖器、膝盖、脚趾,上上下下的所有器官,都像一台精密计算机的按钮,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摁来摁去。巨人似乎在打一个小儿科的游戏,却又分不出胜负。游戏的双方,是我和李则广,或者是新我和旧我,或者是此生的我和前世的我——任何一种表述都不完全准确。权且用“旧我”和“新我”来表述。旧我和新我始终扭打在一起,短兵相接,像印象中的蒙古式摔跤,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滚来滚去,说不清是在打架还是在狎昵。一会儿旧我赢了,一会儿新我赢了。或者是,我以为新我赢了——我对新我有些偏心。或者又是,旧我和新我营私舞弊,故意不分出胜负哄我骗我。没错,这时,又出现了“第三个我”。旧我,新我,第三个我。因为角色增多了,所以,也就出现了算计、隐瞒、私情、排挤、嫉妒、恼怒等等极为熟悉的灰色情绪。它们被计算机处理得十分清晰明了,真实无欺,不可否认。我和我和我之间,不仅有缝隙而且缝隙不小,大有藏污纳垢姑息养奸的可能。每一个我还有自己的小我,于是大我小我加起来,成为一支队伍。他们暗中成为我的卧底、叛徒、打手、小偷、汉奸、帮凶、告密者、偷窥者、吸血鬼、同僚、同志、同学、同事、朋友、导师、徒弟、恋人、老婆、意淫对象、混淆视听者、护士、秘书……总之,是我和他人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我必须马上申明,以上表述,绝对不是在模仿先锋文学的语调,而是对事实的客观描述。如果篇幅允许,我可以说得更加详细。
我意识到,使用计算机的巨人后来发现这台机器有毛病,硬件和软件都有毛病,有些按钮失灵了,有些又很灵敏,就扔下不管了。
我终于可以坐起来了。
我坐起来就像从黏稠的泥潭里坐起来。
能够坐起来已经是奇迹。
我下床找水喝,发现自己四肢发软,气喘吁吁。我想,这次我真的是病了(事实再一次说明,我至今都没把回忆症当回事),我需要被拯救,而不是被治疗。接下来,我不敢睡着了。能睡着也不敢睡着。失眠可怕,睡着更可怕。我来到书房,打算写那部长篇,但一个字也写不了。因为,计算机的键盘让我恐惧,让我想起刚才的情景。我又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昨晚上看过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现在还是昨天的《新闻联播》,现在是重播,正在说伊拉克,巴格达,什叶派社区遭到炸弹袭击,数十人死亡。看到有人死亡的画面,我有一个与新闻无关的感受——死亡是甜蜜的。我心里甚至觉得十分奇怪,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死?死了有什么不好?
天亮后,我和居亦通了电话。
但我说不出话来,只张嘴,没声音。
“亲爱的先生,怎么了?”她问。
她第一次喊我“亲爱的先生”,这几个字虽然有显著的治疗效果,我还是发不出声,不知是没体力,还是嗓子哑了,还是别的原因。
“先生你说话!”她急了。
“我……我……”我还是说不了话。
“你怎么了?”
“我……我……”
我突然明白了,我说不出话的原因应该是,我心里没有别的词汇了,只剩下这一个字:我,被千万个我纠缠了半夜而幸存下来的我。
幸亏我的听觉还是正常的。
“在家等我,我马上过去。”居亦说。
“好……”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并没有说出口。
“在家等我!”她强调。
我开始在家里呆呆地等居亦。
我应该开车去拱北接她的,但我没有,除了等,我也不会做任何事情。而且我是坐在家门口等她的,完全合乎一个傻瓜的标准。
她来了,似乎不是从澳门来的,而是从马家堡子里来的。她看着我,直傻笑,好像她也傻了。她拉着我的手,回到屋内。我们随即去了卧室。大白天,卧室里亮堂堂的,她过去拉上窗帘,还是很亮。我们抱在一起,我发现,我完全没有做爱的兴趣。我细看她洁白极了细腻极了的身体,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我还特别观察她的背上有没有一颗黑痣?好在没有,和前面一样洁白
细腻。
“是不是又失眠了?”她问。
我心想,她以为最大的问题无非是失眠。
“现在睡,我怀里睡。”她说。
她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我,一边不停地抚摸我。她的手指里有本能的纯熟和灵巧,轻而易举让我睡意大增,我立即就犯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
但是,我醒的过程还是十分痛苦。
我是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
我是经过百般挣扎才醒过来的。
所谓百般挣扎,很像从自己的皮里挣脱出来。人出来了,皮留下了。突然,我能说明白了。醒过来的痛苦,完全像从自己的皮里面挣脱出来一样痛苦。所以,我听见居亦在我耳朵边焦急地喊,先生,先生……如果不是居亦喊了几声,我恐怕都醒不过来。醒来之后我看见我还在居亦怀里。我暗暗庆幸自己“醒过来了”。
接着我又闭上眼睛,想弄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快我弄明白了,刚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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