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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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浆水面的关键是浆水,浆水我也会做,珠海没有苦苦菜,经过再三摸索,我用一种名叫青麻叶的白菜顶替,再加上芹菜、白萝卜和莲花菜,味道很不错,几乎可以乱真。四个小菜先来了,减肥前那种可以吃掉一座山喝掉一条河的冲动又出现了。突然,我特别想“喝两杯”,便要了三两老家人常喝的秫秫(高粱)酒。问了饭馆的WiFi,打开微信,一边喝一边给居亦发去照片,以示坦诚,并向她解释,跑了一天,晚饭不能不吃了。她肯定在忙,回了一个吐舌头的手机表情。我对手机表情没有好感,每次看见任何人发来的任何一种手机表情,都会全身一麻,但每次都忍了下来。居亦什么时候不回几句话,我心里就一直处在等待和担忧中,我也借此知道我仍然爱着居亦,好像我随时有可能见异思迁。我慢慢吃慢慢喝,一直到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开始了。

每天都少不了死人的新闻,《新闻联播》的最后部分好像总有自杀式炸弹袭击,早先是一年一次,后来是一月一次,现在几乎每天都有。

今天是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闹市区,一家法国餐厅,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两名无辜的用餐者当场死亡,十五名阿富汗人受伤。

用餐者,正在用餐,突然死了。

“他妈的,这样的死,对死者来说毫无道理。”我心里念叨,我知道这念叨仅仅是回忆症留下的思维习惯,和回忆症已经没有关系。

我对自己的麻木已经习以为常。

如果是以前,这可能是我光荣地坠入回忆的一个机会,我会想象我是其中一个用餐者,正在异国他乡和一个陌生女人吃饭,为饭后领她上床暗暗下着功夫,突然汽车破墙而入,强大的气流把我和面前的女人一同送上了天堂。

如果只是此刻这样的事不关己的一瞬间的联想,那就好办。坏就坏在,回忆症患者的我,总是始于联想,终于回忆,我会实实在在坠入回忆,一遍一遍、一点一滴地回忆事情的前因后果,直到被新的更值得回忆的内容取代。

此刻我还推断,我的回忆症,一方面的确是一个不轻不重的顽疾;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我对遗忘之普遍做出的本能反抗,认为这个世界太习惯于遗忘,人们太习惯于遗忘,所以反而得意于自己有回忆症,偏偏不去治疗。

2001年9月11日,后来称作“9·11”的事件发生了,我也是在当晚的《新闻联播》里看到的。当时我正在和一个女企业家聊天,准备给她写一篇五千字的报告文学,写好后可以从杂志社拿五百元,从女企业家这儿拿五百元。在当时,一千元稿费是一笔大收入。可是,那篇报告文学终究没有写出来,因为我从此像坠入地狱一样坠入了回忆。回忆自己在第二架飞机上,即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175号航班,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从波士顿飞往洛杉矶,却毫无预兆地变成了纽约上空的一抹轻烟。我知道这么做很傻,这是最标准的用别人的豆子炒烂自己的锅,但我做不到不这样。当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病叫回忆症,只猜测自己可能是一个有潜力的作家,天生懂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至少是多愁善感,有同情心,喜欢长久地沉湎于回忆。不仅回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回忆别人的事情,把别人的事情偷过来加以回忆。回忆症对我的折磨之巨,我自己也是在回忆症痊愈之后才渐渐认识到的。今天的认识又有所加深,痛苦和痛苦是没办法相互体谅的,自己的痛苦自己本人也不一定能够体谅,尤其是当痛苦结束之后。不能体谅,是因为我们不在别人的地狱里或者已经从自己的地狱里幸运逃脱。地狱和地狱也是没办法相互体谅的。地狱的最大特点恐怕并不是皮肉和灵魂之苦,而是皮肉和灵魂之苦的独特性。呵呵,此刻在距离家乡最近的远方,我却意外看懂了什么是地狱。

居亦终于说话了,她问:“你爱我更多还是我爱你更多?”

我心想,又来了,到底是小女孩!

我心里烦烦的,我迟早要迎合她,但可以拖延一下。

我怎么说其实没选择,我说:“当然是我。”

她立即回复:“不是,是我。”

我继续敷衍:“怎样证明你爱我更多一些?”

她说:“不过,我只比你多一点点。”

我有直感,接下来,她又会说出让我吃惊的什么话了。她总是这样,一个很俗气很老套的话头,说着说着就会翻出新意,大显风月。

我问:“多多少?”

她说:“多你一天减掉的体重。”

我笑了。

我说:“你在提醒我减肥。”

我很不满意我的回答,和她相比,我真是愚蠢至极。

她回了一个手机笑脸的表情。

我全身禁不住一麻。

我结了账,回到旅社。我早就知道老家人自酿的秫秫酒厉害,所以只要了三两。上楼梯的时候,知道自己多少有些醉意了。我懒懒地躺在床上,再一次想起这是离海棠仅仅十里路的地方,觉得又抱歉又新奇。这时突然想起王龄的话,他在介绍弗洛伊德的时候说,精神病人、女人和孩子的潜意识更为活跃,因为,理性薄弱或理性残缺。我想,应该加上醉酒的人。还应该加上吸毒者。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喝更多的酒,我的量,喝七八两可能刚好,再多就会倒下,再少——像现在这样,又重,又倒不下。在宁夏的时候,有一次喝多了,回到单位,以为院门锁了,只好翻墙,三米高的墙,不知怎么翻的,轻松翻过去了,落在院子里还站得稳稳的。从里面回到院门口才发现,院门的侧门是开着的。第二天再看院墙,看来看去,结论只有一条:不借助外力是绝对翻不过去的。



我终究没有下去再找酒,看了几页书,竟然很快就睡着了。感觉一晚上都在做梦,做梦的时候心存感谢,感谢这些梦——每一个梦,好像都在用一种不难理解的隐晦语言向我揭示我渴望知道的秘密:我曾经是谁?那个骑马挎枪的人是谁?在七步镇我为什么会头疼蛋疼?那个建在山嘴上的椭圆形堡子到底在哪儿?

醒来之后,任何一个梦都想不起来了,最近的一个梦同样想不起来。脑海里空空如也,床上也空空如也,房内只剩下一些搏斗的气味。灵魂和肉体搏斗了一晚上留下的气味。两个气味搅和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描述的腥味,但灵魂的气味,有一部分似乎拒绝被混淆,让我想起晒干的甘草的味道,有点辛,又有点甜。整整一晚上,辛甜的灵魂再三做着殷勤努力,试图冲破肉体脱颖而出,把全部秘密告诉我。然而它失败了。它斗不过肉体。肉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缝隙,没有一个是开给灵魂的。

对我来说,也算新鲜。以前我总会牢牢记住一堆梦,至少一个梦。印象深刻的梦,会连续很多天都忘不了。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小说《圣地》里的那个故事。醒来后,翻箱倒柜满世界找大女儿留下的痕迹,哭得一塌糊涂。

怎么办?我问自己。

我来到阳台上,点上一支烟。

怎么办?我再一次问自己。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此时有多么沉重。显然,自己的肉体是自己的全部。肉体之外并没有另一个自己。肉体的重量就是“我”的重量,两者完全相等。我是谁?我曾经是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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