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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倚靠,面前很开阔也不仰望,只是兀自呆坐在那儿,闷声不响,平实安稳,任万物无理而有序,隐晦又清晰。如果山顶有一个堡子,就完美无缺,符合一切要求。可惜,山顶除了几棵小树,再什么都没有。
我说:“去看看。”
张老师说:“有山没堡子。”
我问:“会不会原来有堡子,后来拆了?”
张老师说:“那倒有可能。”
我们从冰上走过去,又走了二三百米,就到了小山脚下。抬头目测,山高大概有一百米,从低到高围绕着四五层玲珑的梯田,全部种着冬小麦。麦苗贴着地,是忍受寒冷、暂停生长的样子,等春天一到才会发力向上。我们顺着一条盘旋小路爬向山顶,才发现对我这个刚刚开始减肥的胖子来说,爬上去并不容易,张老师也气喘吁吁。终于站到山顶,朝我停车的方向看过去,我心里立即相信,找对地方了。我觉得有没有堡子并不重要,因为,我已经从空气里闻到了堡子的DNA,四周的一草一木里都暗藏着堡子的灵魂堡子的血液。稍稍细看,更是发现,太阳的血红,天空的纯蓝,和一次杀戮有关,砍头的事情似乎刚刚发生。紧接着就找到了更有用的证据:山嘴是非常平整的一块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正好是一座小型堡子所需要的面积。西南角和西北角有明显而完整的夯土层,无疑是墙台和角墩了。土层的开裂处能看出人工夯打的痕迹,一层一层十分明显,裂缝里长着酸枣树,斜斜地刺向天空,粗大的根系裸露出来,显示着苍老的年纪。
我说:“张老师,来抽根烟。”
张老师问:“是这儿吧?肯定有过堡子?”
我说:“没问题,肯定是。”
张老师坐在我旁边,弓着腰,卷自己的旱烟。
我说:“这地方曾经是一个土匪窝。”
张老师问:“真的?我不信。”
我说:“我听人讲过,是一个很厉害的土匪。”
张老师说:“解放前,遍地是土匪。”
我问:“甘谷有没有大土匪?”
张老师说:“你上次问过,我说地方多大人多大,天水有胡子团,武山有斧头队,清水有剪刀帮,通渭有黑虎营,甘谷有啥?说不上。”
我说:“张老师,你也太悲观了。”
张老师说:“不是我悲观。”
我说:“人文始祖伏羲不是咱们甘谷人吗?”
张老师说:“穷得只剩下传说了。”
抽完一根烟,我站起来,拍了几张照片。
回去的路上我问张老师:“你认为,人有前世轮回吗?”
张老师说:“有没有都不好说。”
我问:“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张老师说:“我还是希望没有,最好没有。”
我问:“为什么希望没有?”
张老师说:“没有就不用再来受罪了,受不完的罪。”
我说:“我也希望没有。”
转眼之间,我们就从散渡河河谷回到清溪河河谷,放下张老师,我立即回了七步镇。我打算见过蒲霞之后再回来,找到那些麦田的主人,了解更多的情况。但是,回到北山旅舍的那个瞬间,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要急于回到七步。原来,回到七步其实是回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一个不可替代的小角落:离海棠很近又不是海棠,半是故乡半是他乡,然后,躲在这样一个因为特殊所以温暖的小角落,大哭一场。
我哭了,我的眼泪流给自己。
我极度怜悯自己,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值得怜悯的东西了。
我站在阳台上,一直哭一直哭。
我怜悯着自己,还怜悯着另一个自己,前世的自己。
我想把眼泪哭干,把怜悯哭干。
当初母亲去世后我也是这样怜悯自己的。是怜悯,不是别的。怜悯自己突然没有妈妈了,怜悯自己虽然四十多岁,却突然沦为孤儿,自己从此将真的变得举目无亲,漂泊无依。当时的我,万万想不到,一个人是如此需要母亲,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仍然需要母亲。当我和一些父母健在的朋友说起这个感受并如实使用了“孤儿”一词时,朋友们一概面含怀疑,眼神飘忽,就差直接说我“矫情”了。接下来的情形更是没人理解:当我开始自我怜悯的时候,我也需要等量的安慰,于是,我只好自己扮演成母亲,疼爱自己,甚至溺爱自己,用母亲的口气和自己说话,用母亲的食物喂养自己。
“给你再找上一个!”
我离婚之后,母亲在电话里总这样说。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最简单不过了:给你,再找上一个,你就有爱做,有饭吃,有水喝了。
母亲的话里面饱含怜悯。母亲出身卑微,父母是黄河西岸的贫苦农民,常年在黄河东岸替人收大烟。母亲在黄河东岸出生后,因为爱哭被送人,在一个大烟贩子家长到十六岁,嫁给了刚好在附近驻防的父亲。在母亲看来,一个男人身边不能没女人(未必就是婚姻)。离婚后的儿子,事事要自己动手的儿子,还要照顾八九岁的女儿,当然值得怜悯。“给你再找上一个!”每次想起这句话,我都禁不住想笑。
但我竟然还有“上一世”!
那么,上一世,我的母亲又是谁?
我不喜欢这样!
非常非常不喜欢!
我觉得这种情形一点不可爱,根本不美学!
我是谁?
我是什么?
我狗屁都不是!我连一个确定无疑的儿子都做不了!甚至连“去死”的愿望都变得软弱不堪,不再真实有效,不再可靠有力,因为,死了你还得再轮回再转世,至于你转世的时机和去向,没人会征求你的意见。我是我的累赘,我是我的债务,我是我的罪过,我是我的疑问。我的生命里最尖锐的东西就是“我”!
我不能不怜悯这样的“我”!
哭完,我给居亦打去了电话,说着说着,我又哭了。我对居亦的爱,让我大感辛酸。正是对爱的需要,让自己知道自己多么贫贱。“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西蒙娜·薇依的这句话我一直半懂不懂,此刻终于懂了。
身在澳门的居亦,显然不能理解我的哭。她问我:“你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没有,你听我舌头一点没大。”她仔细听了听,断定我没喝酒,就想马上坐飞机来见我,就像当初,在半夜十二点之前从澳门到珠海,在拱北的地下车库和我做完爱,又赶回去。我急忙说:“和你说说话就好多了,我没事,你放心。”
5
蒲霞来短信说,她下午五点来旅舍接我,然后去一家农家乐吃烤全羊。她还用玩笑语气说:“你是大名人,很多崇拜者想见你,我可不敢独自享用。”我非常恼火,恼火的原因是:我已经下决心不见更多的人。我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尽可能秘密地想办法揭开我的前世之谜。我把床头柜上的一卷卫生纸抓起来砸在地上,嘴里骂着脏话。这时候,我想起那卷卫生纸是我昨晚从厕所里转移到床头的,“以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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