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流浪。我仔细想过，就算手里有闲钱，无须处理珠海的房子，我也不会来葡萄牙。这说明我还不是一个彻底的流浪者。这也暗示了作为一个作家我的成就终将有限。
辛特拉是一个小小的山城，这一点倒是很像重庆。袖珍版的重庆。当我说出这个意思后，居亦浅浅一笑，没有接话。居亦此行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医生，心里只有她的病人，她自己的问题则变得无足轻重。在居亦的陪伴（其实是监督）下，我有接近三个月时间在辛特拉这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治疗抑郁症（应该是回忆症的后遗症）并减肥。长篇小说暂时不写，唯一任务就是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回国。
我们每天的生活大致如下：
早起跑步一小时；早饭之后看一部电影，并加以讨论；午休一小时；下午游泳一小时，去酒吧泡两小时；晚饭只吃一些水果；晚上各自看看书，然后休息。
值得一提的是，居亦的硬盘里有不少情色电影，各种国籍、各种肤色、各种剧码的情色电影，有三百多部。我也看过一些情色电影，但和居亦相比，我几乎是白痴。居亦说，她曾经给本科生开过一门选修课，名叫“情色电影赏析”，选课的学生必须先在一份承诺书上签字。承诺书的内容是她亲自拟定的：“选修本课程引起的任何心理不适和身体不适，与学校无关，与任课教师无关。”另外，她要求，上课时学生必须穿正装，要打领带。我问，为什么必须穿正装？她说穿正装是为了确保话题的严肃性，开这门课不是开玩笑图新鲜，而且学生也要上台给大家分享到处找来的小黄片，没有严肃性就很难进行下去。居亦有一个重要观点：性是整个人生的隐喻，性里面包含着文化差异、性别差异、男女地位、人性压抑、自我实现的障碍、个人的隐秘需求等等，几乎包含了所有的人生问题。她还有一个观点，主要针对女生：取悦自己。我不明白，她向我解释：“在两性关系中女人向来是更羞涩、更被动的一方，取悦自己，就是接纳和喜爱身为女人的自己，大胆说出自己对性的渴求。不仅如此，女人应该探求自己的欲望，主动寻找满足的方式。人类对性的渴求，和对食物的渴求没有本质区别，为什么可以随口说出饿了、渴了，而不敢大胆说出，我想做爱了，尤其是女人。”
我承认，听了居亦的话，我反而不会做爱了，原因很简单，做爱的时候，我变得心事重重，我要在乎很多问题：我的男性身份、文化身份、哪些言行可能触犯禁忌、调情是否涉嫌轻浮是否含着性别歧视、做爱的力度是否合适是否涉嫌暴力……我甚至很容易就会突然掉链子，做着做着，思想深处不小心开个小差，就阳痿了，就像从天外飞来一把锋利的刀子，准确地越过所有的障碍，击中要害。更要命的是，突然掉链子竟然成为一个习惯，哪怕不开任何小差，也会在某个时间点上如期而至。
这对我和居亦都是沉重打击。
于是，我们不再看也不再讨论情色电影。居亦的硬盘里还有不少别的电影，比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去年在马里安巴》《红色沙漠》《法国中尉的女人》《假面》《爱德华大夫》《海上钢琴师》《野草莓》等等。大部分我们过去都看过，现在重看，尤其在“掉链子”事件后重看，又不一样。
我们有很多感受，其中一个共同感受是：当我们对整个人类抱有信心的时候，对自己的信心对个人的信心，对男人和女人的信心，也有明显提升。尤其是，我们都认为人类是一个有缺陷的存在，我们应该对人类缺陷抱有警惕，但不要试图拿起手术刀，把人身上的所有缺陷剔除，只剩下好的、讲理的、文明的部分。有缺陷的人类，仍然值得尊敬和热爱。甚至可以说，更多的奥秘藏在人类的缺陷和绝望里。康德说：“只有把希望放在括号里，才能真正审视绝望。”我们对康德的话有了全新的理解。天天说希望，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把希望放在括号里，谈谈绝望，不是很好吗？
另一个共同感受是，性的平等是动态的此消彼长的平等，床上的屈服是甜蜜的屈服，有可能来自男女任何一方，床上的野蛮是温柔的野蛮，女人也有野蛮的时候。两性关系的美学和小说美学很相似，那就是，意义是用暗示、幽默、含混达成的。小说语言的任务是激发联想，构成蛊惑，而不是提供信息，解答疑问。小说里有一种整全的意义，必须在看完整部小说后才能勉强知道，任何一个局部单独看都是欠准确的。两性关系，尤其是床上的两性关系，也有局部和整体的微妙关系，正与邪的微妙关系，卑下与高傲的微妙关系，征服与示弱的微妙关系，所以才叫“风月”。好小说里，也不能缺少“风月”。有性不一定有风月。小说的任务不是说正确的话，而是说在此时可以说的适当的话，小说里没有正确，只有适时和适当。是否适时和适当，由复杂多变的语境决定，由上下文的关系决定。这正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关键所在。性爱也是这样，没有正确，只有适时和适当，无法预知，只能见机行事。正如我们无法和一张裸照做爱。一个女人和她的裸照（或视频）完全不同，这种不同是无法用任何办法弥补的。无法弥补的东西，就是她的生命：她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她身上独有的敏感区，她的血压，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眼神，她的特殊癖好，甚至她身上那些遥远的角落，比如，她的脚尖，她的耳垂。反过来也一样，一个男人，不只是健壮就够了，不只是能坚持半小时一小时就了不起。一个出色的男人做爱，是在用自己的风月，用自己的诚实，用自己的生命做爱，而非别的。当这样的两个人忽而跌入寂灭，忽而跃上巅峰，忽而纠缠不清，忽而如影随形，就像一次伟大的历险。性爱是历险，正如小说是历险。任何历险都是一言难尽的。
后来我们又说起了情色电影。
我问居亦：“你第一次看情色电影是什么时候？”
居亦说：“十九岁的时候。”
我问：“哪儿找来的情色电影？”
居亦说：“我爸我妈都是情色电影的专家，他们从世界各地购买情色电影，我上了高中之后，这些电影就开始貌似无意地和其他电影放在一起。”
我问：“学生对你的课反映如何？”
居亦说：“别提了。”
我问：“怎么了？”
居亦说：“只开了一学期就不开了。因为学生总是迟到早退，或者请假，要不就是低头看手机。上了一学期课，我才知道老师不好当。”
我说：“看样子到处都一样。”
居亦说：“不过，我也可能太容易失望了，我爸鼓励我再开。”
我说：“我也要鼓励。”
居亦说：“其实，收获还是有的。有一次我请一个男生先上台，问，哪个女生愿意脱掉他的衣服？当然要剩下短裤。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跑上来，大大方方脱掉男生的衣服，只剩下短裤。同学们喊：男生占到便宜了。我问大家：为什么不是男生受到侵犯？同学们面面相觑，才意识到，男女双方都需要尊重和平等。”
我说：“我的经验是，课堂上只要有三双眼睛里闪着灵光，课就可以讲下去。”
居亦说：“那么我回去再开？”
我说：“当然要开。”
居亦说：“这次再开，肯定好很多。”
我问：“为什么？”
居亦说：“受过岗前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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