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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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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开车回到七步镇,仍旧住在马务巷的北山客栈。站在阳台上,秋风习习,相当惬意。清溪河里有大半河水,水量比去年明显增多,说明这些年的退耕还林大有成效。秋天不冷不热,山明水秀,是一年中有限的若干次旅游旺季之一,北山客栈里据说已经客满。左左右右的楼梯上脚步声喊叫声一直响个不停。

我打算先去街上随便走走。

在马务巷和盐务巷的交叉口碰见一个大胡子的卖唱艺人,敲着双面的手鼓,唱着我从小熟知的道情。道情是我们那一带土生土长的说唱艺术,其主要特征就是“用艺术乞讨”。可以说,它是一种“乞讨艺术”,说文雅一些,是一种“流浪艺术”。最早的道情艺人是道士和僧人,不好意思空着手行乞化缘,所以边说边唱,以悦耳的传经说道换取人们的一点施舍。有人解释,道情的“道”和“传经说道”的“道”是同一个意思,我倒觉得这样的解释过于牵强。道情二字不宜拆开,道情就是对世道人心的路边感叹,哪儿有路哪儿就有可能听到道情。称作道情,主动把自己和大雅之堂隔开,主动声称自己并不是了不起的艺术,自己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说说唱唱而已。而且,“道情”二字里含着一种低微的自信,言外之意是:我只满足于卖唱乞食,四处流浪。实话实说,我老家是一个出乞丐的地方,改革开放的前十年,海棠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全国各地流浪乞讨。他们绝大部分是唱着道情乞讨的,唱着道情乞讨,心里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流浪勇气,难为情的程度会大大降低。海棠村最早致富的人家,无非是两类人,一类是有机会在外面包工干活的,一类是有勇气带着道情沿街乞讨的。我一个堂哥,很早就把一院土房子换成时新瓦房了。那时候,包工头们还来不及翻修房子。我记得,我堂哥挑着满满当当的担子一闪一闪地回到村子时,大家的态度半是鄙夷半是羡慕。我堂哥之后,就有一批人带着道情上路了。我十二岁离开老家后,常常会在完全想不到的某个遥远的城市或乡村碰到道情艺人,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很近很近的老乡,那种苦口婆心的诉说声调和卑以自牧的流浪本能,会令人突然双腿发软,两眼潮湿。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证明”,西蒙娜·薇依的这句话,我心里的理解会更深刻一些。我自己虽然没有要过饭,但事实上从十二岁就开始了流浪,1975年至1978年,在宁夏青铜峡我舅舅的那个村子,我们最初的生活来源是夏天拾麦穗秋天拾稻穗。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收麦子收稻子,是很多人排成队一起干活的。麦田和稻田都很大,人们一边收割,一边捆扎,当时就用马车拉走了。我哥我嫂带着我,我们三个人被特许跟在人们后面,夏天拾麦穗秋天拾稻穗。还记得,有人会故意丢下一些麦穗或稻穗的。被施舍的温暖和被歧视的辛酸,常常掺和在一起,令人心情复杂,悲欣交集。现在想来,那实在是一种流浪者的心情。那种难言的感受似乎跟随了我一辈子,至今依然浓烈。



道情和秦腔一样,也有稳定的曲牌和唱腔,唱词则是有旧有新。有才情的道情艺人可以根据现场情况随口现编,以唱为主,以说为辅,基本形式就像眼前这位老人,盘腿坐在地上,边说边唱,双手不停地击打鼓面或者鼓帮。



官送官来民送民

和尚送的出家人

把这些有情有义不要讲

崔莺莺又送小张生

……



等附近没人的时候,我凑过去,给老汉面前的破草帽里放了两张十块钱,再给他递上烟,恭敬地给他点着,借机和他攀谈起来。

我问:“老人家,你这鼓是驴皮鼓吧?”

他说:“行家啊,能听出来!”

我说:“我不懂,瞎猜的。”

他说:“最好的鼓就是驴皮鼓,有弹性。”

我问:“听说还有人皮鼓?”

他说:“人皮鼓,姑嫂寺有,别处没有。”

我问:“姑嫂寺有?”

他说:“除了和尚尼姑,没人喜欢用人皮鼓。”

我说:“还有人皮唐卡。”

他说:“谁敢把人皮唐卡挂在家里?”

我问:“你信道还是信佛?”

他说:“都信,都不信。”

这时一个举着彩旗的年轻导游带着七八个外国人过来了,远远就看得出,他们被这边的道情吸引了,我便急忙起身告辞。我站在几十米开外,仍然不愿走远。听不到老人唱什么了,甚至也听不清击鼓声,但能感受到,有清晰的节奏感从凉爽的空气里传过来,让街上的所有行人不由自主地踩着同一个步点。我又往前走了走,再回头时,就只能看到老人击鼓的样子了,双手忽而交叠忽而分开,有时击打鼓面,有时轻拍鼓帮,有时还击击手掌。潇洒时,双手高过头顶,连眼睛鼻子耳朵都变成节奏和音符的一部分,细腻时,看不见双手的舞动,整个身体向前爬去,像河边的垂柳被大风压倒。

道情的灵魂不是别的,是流浪,而且是从遥远的大汉大唐一路流传下来的,不是大汉大唐的大声大音,是边夷地区的小曲小调。我从来没有这么肯定地认为,甘谷人有犹太人一般的流浪本能,道情是独一无二的流浪艺术。道情的灵魂就是道路和出走,出门而去,游徙四方,流浪天涯,是甘谷人血液中的天性。我本人生命里那种小程度的流浪冲动,那些不期而至的颓废情绪,竟然在道情里找到了源头。

我立即回到旅舍,找出人皮鼓。

我学着老人的样子又说又唱,双手击鼓。



官送官来民送民

和尚送的出家人

把这些有情有义不要讲

崔莺莺又送小张生

……



突然,我不相信我的前世李则广会剥人皮,会有制作人皮鼓的雅兴。我不相信李则广有那么坏,也不相信任何人有那么坏。不相信姓马的有那么坏,不相信两家子寄居在他乡异地的陕西人有那么坏。这是道情给我的信心。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还有流浪,还有乞讨,他们甚至可以把流浪和乞讨变成艺术。

我再一次来到安家嘴,找到安牧师。我问他,当年巴尚志进马家堡子和鹞子李下棋的时候,是否看见过山门两边挂着人皮鼓?安牧师说,从来没听说过人皮鼓的事情。我说,罗丑女的孙子送给我一个人皮鼓,说是拆马家堡子的时候找到的。安牧师说,马家堡子是我们安家嘴人拆的,当时我也在,没听说有人皮鼓。

我又去了通渭襄南的令家窖。

罗丑女的胖孙子一眼就看出我瘦了,问我怎么瘦下来的?

我笑着说:“说了你也不信。”

他向我鞠了一躬,说:“快告诉我。”

我说:“管住嘴,放开腿。”

他一听,真的有些失望,我了解他的心情,所有的胖人都相信别人减肥成功,一定有秘诀,少吃肉多走路这样的建议,等于没说,因为太简单。简单的东西总是被人们轻视。你说出来人家不仅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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