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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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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觉得你在骗人。

我问他:“上次那个人皮鼓是不是马家堡子里的?你说实话。”

他脸色一变,说:“我手上还有东西。”

我说:“先说人皮鼓。”

他不说,表情犹豫。

我说:“人皮鼓已经归我了,我只要你说实话。”

他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收来的。”

我心里一下子放心了,点上一支烟,就像是给李则广点上了烟。

他说:“我还有个东西,你看不看?”

我向他点头,吐了一大口烟。

他取来一个很旧的青釉小碗,我用双手捧过来,看见碗内刻着一首诗,也是传经说道的口气:世人临逼几时休,从夏复至秋,忽然面皱与白头,问君忧不忧?速省悟,早回头,除身莫外求,价饶高贵做公侯,争如修更修。

他问:“是不是女人的口气?”

我又看了一遍,说:“差不多。”

他说:“耀州窖里的东西。”

我说:“我不懂。”

他伸出三个指头,问我:“要不要?”

我说:“我是外行,我也不是搞这个的,三百我就顺便拿走。”

他小声说:“三千。”

我说:“三千不算贵,但我不能要,我不是搞这个的。”

我要走,他拉住我,让我出个价。

我还是说:“三百。”

他不给,我也真的不想要。第一,我真的不懂,辨不出好坏。第二,我也不喜欢碗里面的诗,我们这一带民间文学自古以来全是这种口气,劝人们成为哲学家——速省悟,早回头,莫外求,修更修。苏格拉底用自嘲的口气说:“要想成为一个哲学家,就必须娶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借着苏格拉底的话,我也理解了这类民间文学的无奈。长期生活在动荡不安中的老百姓,除了成为哲学家,其实别无选择。

回到七步时,我觉得头皮轻了许多,头顶的天空比原来更轻更亮了,和父亲去世后的感受极为相似。李则广和人皮鼓无关,李则广肯定没少杀人,但是,他没剥人皮,这一点是基本可以肯定的。在我看来,剥人皮比杀人更不能接受。因为,剥人皮是残忍。杀人是凶狠。残忍和凶狠略有不同,甚至大有不同。残忍是有组织有计划有方法地对人进行摧残和折磨,比如,同样是死刑,五马分尸就比腰斩更为残忍。比如,同样是暴力,冷暴力比肢体暴力更为残忍。同样是武器,生化武器比常规武器更为残忍。纳粹大屠杀,一开始是用子弹射击,后来想出了“更人道的杀人方法”:用毒气杀人。犹太人以为他们进了浴室,但是,进去后才发现浴室的莲蓬头只会释放毒气。爱森斯坦的电影《墨西哥万岁》里,庄园主的家兵杀害贫民的办法十分“富有创意”,先在一块平地里挖了数十个坑,每个坑相距七八米,坑的深浅够一个人站在里面,肩膀以上露在外面就可行,然后把准备杀的人推进坑里,用土埋起来,被埋者的头还在外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多久,杂乱的马蹄声响了过来,几十个人骑着马开始在人头之间来回狂奔,厚重的马蹄一遍一遍地踩着人头,直到所有的人头都破了碎了,脑浆四溢,令马蹄打滑。我坚信这个创意不是爱森斯坦本人的发明,而是实有其事。《墨西哥万岁》里有一半是纪录片,另一部分是各种素材的合成。整部影片是爱森斯坦死后四十年由他的助手整合而成。我以为,这部电影中的杀人方法,是最富有才华和智慧的,同时也是最为残忍的。

残忍常常和才华和智慧成正比。

1975年,“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当时根本无法预计什么时候结束,父亲和母亲把哥哥、嫂子和我打发到母亲的故乡宁夏回族自治区青铜峡县叶盛乡地十村,表面看来,显示了他们的勇气,事实上并非如此。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活了十年,2005年,母亲在我银川的家里生活过几个月,我想起我们聊起过这件事。

母亲说:“敢让你们走是因为地十识字人少。”

我没听懂,等母亲继续说。

母亲笑了,一直不愿说。

我再三恳求,母亲先是嘿嘿嘿笑,准备开口时有些脸红:“识字少的人心眼也少,坏起来坏不过识字多的人。这是你爸的说法。”

我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脸红了,因为,我是识字人。

我问:“怎么从来没听我爸说过?”

母亲说:“说过,你忘了。”

我说:“想不起说过。”

母亲说:“你爸说,海棠人认事真。”

我说:“认事真,这话说过。”

母亲说:“表面上只能这么说。”

听了母亲的话,仔细一想,并不是毫无道理。我老家海棠,包括李则广的老家七步,都被称作文风之地,既尚武,又崇文,自古以来读书人就不少,海棠出过好几个举人,七步出过两三个进士,在整个甘谷县甚至甘肃省,都颇有名气。识字人是不是比不识字的人更歹毒?我不敢苟同父亲母亲的观点,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海棠的干部的确更左,常会超额完成各项指标,亩产千斤万斤都是那些识字人搞出来的,把各处的玉米棒子掰下来,用绳子集中绑在路边的玉米上,用来应付检查,并拍照,照片上注明:海棠村玉米亩产上万斤试验田(该照片由我收藏)。而地十那边,几乎像世外桃源,他们除了喊我们是“老山汉”“山狼”“山贼”之外,绝对没有任何人“做文章”,没人把我们和“地富反坏右”强拉在一起。大清早,队长在家门口开会,说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连队长自己都不信,队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娃娃都是半信不信的样子。

如今,想起母亲脸红的一幕,已经遥不可及。想起父亲的家长作风和偶尔的幽默天真,更是遥不可及。不管怎么说,1975年的父亲和母亲,能够排除万难,坚决把我送到宁夏读书,终究表明他们对识字人是有信心的。

2

回忆症患者常常是一根筋,会抓住个别事情回忆个没完。刨根问底是另一种回忆。关于人皮鼓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寺庙制作人皮鼓有何目的?无论从工艺上还是从伦理上,剥人皮都是一件麻烦事,寺庙是如何完成的?

我决定去七步的姑嫂寺问问。

姑嫂寺是尼姑庵,在甘谷武山通渭三县很有名,据说最早的两个尼姑,一个是小姑子,一个是小姑子的嫂子,而小姑子是武则天的一个女儿。因为批评母亲的作为而获死罪,又因为太漂亮,刽子手在执行死刑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刽子手打算把公主偷偷放出去,刽子手的一个徒弟主动请求,半夜骑马把公主送出长安。结果出了长安,爱上了公主,再也不想回到师傅身边,和公主沿着渭河一路狂奔,从陕西到了甘肃,再从渭河河谷到了清溪河河谷,最后在七步镇停下来。嫂子是随后一路找来的。这个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这次也可以一并问问。十二岁以前我一次也没来过姑嫂寺,从海棠走,至少十五里路,来回三十里,对孩子来说的确太远。加上父亲母亲向来烧香拜佛的兴趣不大,没人带头。大年初一的头香和正月十五的庙会,大哥二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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