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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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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世界上哪一个人曾经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所以,我更希望他死了。他的后人在就行。

我打电话给蒲霞,告诉她我在七步。

我们马上就见了面。

我说:“砍掉李则广头的人是谁,还活着吗?”

蒲霞说:“你有完没完?”

我喜欢这种爽快人,说:“帮忙帮到底嘛。”

她一时很为难,静静想了半分钟,突然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李则广的小儿子李汝平肯定知道,杀父仇人,打死也忘不了。”

我给她竖起大拇指。

她先打通一个电话,问来了李汝平的电话。

她看着我说:“李则广的小儿子,已经六十几岁了。”

随后她又打出去一个电话,说:“我是中学的蒲霞老师,问你个事。”

李汝平的声音听上去比六十岁要老:“蒲老师你说。”

蒲霞说:“当年砍你爸头的那个人是谁?”

李汝平问:“问这个做啥?”

蒲霞说:“有个作家想了解你们家的事情,准备写成小说。”

李汝平说:“我家的事不太好写吧。”

蒲霞说:“你放心,不会糟蹋你们的,你爸杀过日本人,你叔是地下党。”

李汝平说:“杀我爸的人早就死了。”

蒲霞问:“后代呢?”

李汝平说:“他儿子名叫丁连福,就是丁铁嘴。”

蒲霞说:“丁铁嘴呀,盐务巷的丁铁嘴?他两个儿子都是我学生。”

李汝平问:“真的要写小说啊?”

蒲霞说:“真的,不骗你,写好让你看。有事我再找你呀。”

李汝平说:“蒲老师随便吩咐。”

放下电话,蒲霞暗显得意,对我扁扁嘴,意思是,你看,搞定了吧。

我说:“蒲老师威信很高呀。”

蒲霞说:“谁叫我是东声的老同学呢!”

盐务巷距离北山客栈最多三百米。

我和蒲霞出去,嫌人多,没走马务巷,拐弯去了河边,沿着清溪河朝东走,再从一个又窄又弯的斜巷里绕过去,直接到了盐务巷的中段。一路上,蒲霞介绍说,丁铁嘴在盐务巷有个铺子,起名解梦批八字看风水,生意很火。

我们到店里时,里面只有丁铁嘴自己,穿一件红色汉服,满身都是《自叙帖》里的狂草,我临过怀素,所以心里一揪,替怀素难过。

蒲霞介绍了我,丁铁嘴竟然说:“知道,厉害人。”

我给丁铁嘴递烟,他摆手,取来厚重幽亮的白银烟瓶,要吃水烟。很多年没见水烟了,我有些馋,等他吃完,我也吃了几口。水烟要用“吃”这个字才准确,“吃烟”一定指吃水烟,旱烟香烟一般用另一个字,“抽”,抽烟。

蒲霞说:“有个事,问问你。”

丁铁嘴一脸暗含霸道的静气,等蒲霞接着说。

蒲霞说:“关于李则广的死。”

丁铁嘴立即接话:“那个土匪呀。”

蒲霞说:“给作家讲故事,你老人家最好讲详细一点。”

丁铁嘴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说:“收集一点关于咱们家乡的素材。”

随即丁铁嘴断断续续讲了不少:

“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都是听我爸说的。我爸说了一辈子,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完又赶紧提醒我们,不要想着报仇了,时代不同了,再大的仇,也不能报了。好像我们听完他的话,会立即跑出去杀光李则广的后代。

“我家从来都不否认,李则广的头是我爸用杀猪刀割下来的。快过年了,在七步小学的操场上,全镇的地富反坏右集中在一起开批斗会。李则广也在,他是国民党军官,少不了他。那天的主题是,每一个家伙主动承认人民群众还没有揭发出来的丑事坏事。轮到李则广的时候,他说,民国二十一年一月的一个后半夜,我带着马廷贤的半个连,把马家堡子里的二十七个人杀光了,从那天开始他正式做了土匪。

“我们一直不知道仇人是谁,告了几十年状都白告了,想不到仇人就在眼前。我爸是七步镇有名的杀猪匠,杀猪劁猪配种都没问题。家里有一筐杀猪刀,大的小的直的弯的都有。我爸一声不吭回家取来最长的一把刀,藏在棉袄底下,回到七步小学。李则广已经讲完回到自己位置上了,听另一个人在讲。我爸杀猪不用人帮忙,一个人就能杀倒一头猪,不过必须先蒙住猪头。所以,那天我爸不声不响从后面走过去,来到李则广的身后,突然抽出刀,把刀子从后往前轻轻一抹——不是用死力砍,是抹,轻轻一抹,就像没抹,刀子从后面进从前面出。李则广的头没滚下去,在我爸的左手上,吓得讲话的人掉头就跑,整个会场乱成一团。我爸回头一看,李则广的身子还端坐着,一脚踢过去,踢在李则广的裤裆里,李则广这才倒下去了。这时我爸左手提着李则广的头,右手用刀指着李则广的鼻子,说,民国二十一年,这个狗东西杀掉的二十七个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爸真是没白学杀猪。当时,他不在二十七个人里面,就是因为他在七步当学徒,学杀猪。要不然就不是二十七个,是二十八个。

“实际上多算了一个,其中一个逃脱了,一个傻瓜加哑巴,名叫罗丑女。她躲在堡墙拐角的小望楼里亲眼看见二十六颗人头西瓜一样摆了一地,有的还灯笼一样挂在树上。每一颗人头上写着名字,谁杀的就是谁的名字。罗丑女神了,没哭没叫,拴了根绳子滑下堡墙跑掉了,跑到邻近的安家嘴,发现自己不傻不哑了。

“后来罗丑女来七步找见我爸,把事情给我爸说了,免得我爸回家白白送死。我爸当时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娃娃,过了两年才知道去县里告状,告了也是白告。那是个无法无天的时代,满地是土匪,土匪和穷人身上的虱子一样多,去县上告土匪的状,等于穷人向自己的爸妈告虱子的状,人家还以为你是傻瓜呢。

“解放后,我爸才回到马家堡子,从院内东南拐角原先的洋芋窖里找到了一大堆尸骨,分不清谁是谁了。据说,一大堆骨头里唯独没有颅骨,也没有牙齿,更没有金牙。又听说,娃娃的尸骨是齐全的,颅骨牙齿都在。还听说,把骨头一具一具尽可能凑齐之后,发现超过了二十六人,有四五十人。后来挑了二十六具尸体送回我老家陕西太白。我们两家人是光绪年间从陕西省太白县周郎乡西坪村流落到天水这一带的,那一年太白一带大旱,饿死很多人。一开始,我们两家人——其实就是四个人,两对新婚夫妻,姓罗的一对,姓丁的一对。四个人搭伙出门要饭,有时候停下来当几天麦客,然后再走,先是顺着渭河走,然后又顺着散渡河走,就到了甘谷、通渭、秦安这一带。有人告诉他们附近有个回民的马家堡子,回民跑了二三十年,始终没见回来。四个人就找到马家堡子,大着胆子住进去,一住就是几十年。四个人变成二十七个人,加上我爸应该是二十八个。

“马家堡子一看就是回民的堡子,堡墙上的小望楼是圆形的,顶上还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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