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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像清真寺。我们的先人刚来的时候,堡门锁着,锁子一石头就砸开了。院里有二十几间瓦房,门窗多半脱臼,家具基本散架,屋里全是乌鸦、麻雀、长虫、蝎子,箱箱柜柜、锅碗瓢盆、衣服被子,样样都在,样样都是乱七八糟,乱得能让人揪心。一间屋子里,炕上放着一张正方形的小炕桌,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古兰经》,翻在第九章,第九章的标题是‘忏悔(讨白)’。书里还有很多批注,第一页的右下角写着马如仓三个字,旁边盖着一枚小章,也是马如仓三个字。最后一页打着格子,格子里写着每一章的序号,汉语名称和阿语的译文。炕桌后面斜摊着一件羊皮袄,羊皮是上等的二毛皮,不过,白毛快变成黑毛了,里面爬满虫子。总之,看一眼就知道,主人走得太仓促,时间紧急,一刻不能迟缓。
“对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牲口棚里,有几头牛的尸骨,还有几匹马的尸骨,都是完整的尸体,还有一堆羊的尸骨,可以肯定都是饿死的。骨头蒙在厚厚的灰尘里,从骨头堆里跑出来几十条长虫,一律是白色的,石灰一样白。所有的长虫就像一支队伍,从院子里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再跑出堡门,不知去向。
“我听说的就这么多。”
我向丁铁嘴道了谢,又吃了几口水烟,觉得很过瘾。
我说:“你记得很仔细,口才也好。”
蒲霞说:“要不怎么叫丁铁嘴!”
丁铁嘴说:“我爸爸讲了千万遍,不记住都难。”
我问:“那本《古兰经》还在吗?”
丁铁嘴说:“早就不在了。”
我问:“马如仓——如果的如,仓库的仓?”
丁铁嘴说:“就是这三个字。”
我和蒲霞告辞后,蒲霞回了家,我回到马务巷,再回到北山客栈。我立即发微信给一个研究回族史的朋友,请他尽快帮我找找甘肃省甘谷县回民的史料,他们是哪一年因何事件完全离开甘谷的,他们离开甘谷后去了哪儿。
没出半个小时,那哥们儿就用微信发来一堆资料,我也只用了半小时,就看清了事件脉络:清同治年间,由甘谷(时称伏羌)回民马圣清谋变未成开始,连年杀戮,持续近二十年,以回民完全撤离甘谷而告终。
回民离开甘谷后,主要的去向有二:一是如今同属天水市的张家川回族自治县莲花镇等地;二是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泾源县曾有一个村子名叫伏羌。我大学毕业后曾在泾源县第一中学任教五年,当时竟然没听说过。
我一时相当兴奋,难以自制。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不算远,张家川在一百公里之内,泾源在三百公里之内,开车去,不是很简单吗?
寻找同治年间从伏羌县的马家堡子逃出来的马如仓,我脑子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样一个思路,而且非常有信心,想马上就出发。
我打电话把经过告诉了居亦。
居亦一听,立即泼冷水。
居亦说:“不是说好只调查李则广的事吗?”
我说:“马如仓才是马家堡子的主人。”
居亦说:“马如仓又不是李则广赶跑的,犯不着又要去寻找马如仓。”
我说:“我觉得有关系,我想去找。”
居亦说:“最好不去。”
我说:“我想去,开车很容易。”
居亦说:“亲爱的,你难道没意识到,你这是回忆症的病理性反应吗?”
我说:“这次还真的和回忆症无关。”
居亦说:“你的口气就像猫闻到腥味一样,还不是!”
居亦生气了,她的口气我很陌生。
我的愣脾气犯了,我一板一眼地说:“我一定要去。”
居亦说:“你非要去,咱们就分手!”
我冷冷地说:“分就分。”
然后我就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我风风火火准备退房,然后连夜赶往张家川。
正要下楼,居亦电话又来了。
“先生,刚才我错了,向你道歉。我认为你把马如仓的下落打听清楚,也是有必要的,不过可以缓一缓,你目前在七步,就先把李则广的事情调查完,李则广的两个老婆什么情况,我好想知道,我怀疑其中一个是我的前世。”
我一听心就软了,我这个人,虽说一向软弱,但本性倔强,三次婚姻,偏巧都遇到了比我还倔强的人,倔不过对方,犟不过对方,对方比我更能破釜沉舟,我只好选择忍让,但是,表面看来忍过去了让过去了,其实一切都还在,只是暂时暗藏了下来而已,积攒到一定程度不就是更大的倔强吗?不就是离婚吗?现在想起来,我的三任前妻,突然变得像一个人了,一个人的三种模样。其实我们四个人都很简单,简单得像动物,正是这种简单,成为改变我们的感情、生活甚至命运的根源,真是可怜。
我说:“宝贝,你说的有道理。”
她在电话里亲了我一下。
我好感动,为她,更为我的“让步”。
但是,精神是另一个动物,它总要寻找到出口,得以释放。当天晚上,在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梦境中,我以为我永远都回不来了。
精神是另一个动物,它总要寻找到出口,得以释放……
插图 邱丹丹
梦境是这样的:我貌似家常地从外面回到马家堡子,推开厚重的院门,走到院中央的一瞬间,突然,我变成了马家堡子内的一草一木,变成院内的任何一个物,包括墙壁和地面,我是每一样具体的物体,方的圆的长的扁的深的浅的硬的软的,箱子、罐子、椅子、凳子、斧头、镰刀、弹壳、水烟瓶、纽扣、椽子上凿了一半的凿眼、墙底下微微发亮的出水口……总之,是每一种个别的有特殊形状的物体,又是所有的物体加起来的马家堡子。吓人的是,每一个我,和整体的我,都有完全相等的意识,那就是苦等,苦等,一直等,一直等,等主人回来。不把全部主人等回来,誓不罢休。开始列出苦等的架势是心甘情愿的,但马上发现,已经无法随意终止,自己无权选择终止,就像被囚禁在死牢里,看不到活着离开的希望。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半是忠诚半是不甘。正是因为有不甘,才证明每一样东西仍然活着,活在最低的水平里,和死极为接近,但不是死,多少有些希望,相信主人——那些快活的男主人女主人,老老少少会突然回来。他们的声音会突然激活一切,整个院子,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突然活了过来。院里的每一样东西,在时光的侵蚀和风雨的吹打之下,一点一点在软化、钙化,或硬化、腐化。这个过程里,我的精神所经受的折磨是绝对不可以描述的,尤其一些形状反常、结构怪异的东西,比如木匠用的墨斗、厨房里的风箱、没有把儿的斧头、墙旮旯儿的出水口、水烟瓶……这些东西发挥各自的长处,曲尽其妙地怀念并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同时也更加令我痛苦。
醒来后,至少有一个小时,我的身体和精神还处在软化钙化腐化的状态,不能自拔。不过大部分终究淡忘了,独独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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