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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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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了下来:透着亮光的出水口。在梦里,我本人既是出水口,又是卡在出水口的一个不明物体。

某个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出水口的后面藏着另一个记忆。那是我在宁夏大学中文系上学的时候,应该是1982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骑着自行车进城逛街。逛完街回学校,路过银川西门民族团结碑的时候,有些犹豫,一时决定不了,是绕过民族团结碑直走,还是向右拐走另一条路。我左侧恰好有一个人,也骑着车子,准备右行。我一犹豫,两辆车子差点撞在一起。他回头看看我,问,长着眼睛没有?我反击,应该问你自己。他把头车又绕过来,追上直行的我,与我并行,问,你长着眼睛没有?借着路灯的光我看清他五大三粗,神态野蛮,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我除了逞强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好被动重复他的话,你长着眼睛没有?他也看清了我的模样,一个戴着眼镜的文弱书生,所以他越来越牛。他说,反正我不是四眼狗。我说,没见狗戴眼镜的。他没再说话,近距离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我们两个一边顶着嘴一边还骑着车子,相距半米远,竟然谁也没碰着谁。后来,他说,你把狗眼转过去。我显得比平常机灵,我冷静地说,我还没看够狗眼!他的反应显得有些迟缓,所以,他说,你敢跟我走吗?我心里发虚,但嘴上不能不硬,我加重语气说,走呀,谁怕谁!过了西门桥,又往前骑了半里路,到了黑乎乎的郊区,他率先向右边的一条土路拐去,我心里一横,竟然真的跟着他去了。继续往前骑,就到了刚才可以右拐但没去的那条路上,再骑大半个小时,就回学校了。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却鬼使神差跟着他走了。月光显得比刚才亮了,开阔的原野上除了我和他,就是一些摇摇晃晃的树影。记得全是小树,没有大树。在一个比农田大概高出一两米的桥洞旁,他停下车子,我也停下车子。他转过身死死地看着我,捋着袖子。我说,我不会打架。他说,日你妈,不会打架你跟我耍啥牛逼?我只好还嘴,日你妈,到底谁在耍牛逼?他扑过来,几脚就把我踹倒了。我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回到车子那边,从车筐里取来绳子(我早就看到他车筐里有绳子),把我的两只手倒绑在身后。我一点都没有反抗,也不再说话。他把我倒扯到桥洞底下,一声不吭地把绳子拴在桥洞一侧的水泥柱子上,说,狗日的好好想想,没两下子就别耍牛逼。我笑了笑,不再理他。他看见我笑了,说,狗日的还笑。我又笑了,这一次是故意做出的冷笑。我的冷笑显然加重了他要把我扔在桥洞底下过夜的决心。他爬上岸,骑上车子走了。

天亮前我磨断绳子,回到学校。

我一直羞于把这个经历讲给任何人。

梦里面的出水口其实是桥洞。

我对出水口的痛苦感受正是桥洞下的感受。

哈哈,哈哈,我笑了。

我在笑记忆,狗日的记忆,除了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它了。天亮后我去七步医院献了三百毫升血,又重新变得神清气爽了。

4

李则广的先婆娘(七步和海棠的说法)是海棠人,和我同宗同祖,叫东梅。虽然出生比我早了几十年,仍然比我小一辈。假如我和李则广在同一个时代,我应该喊李则广“姨父”的。老婆的爸爸,女婿称作“姨父”。姨父的亲兄弟堂兄弟,都是姨父。姨父多了,是好事,是女婿的“势”,正如舅舅是外甥的“势”。我们那一带,来自女方的关系——姨父和舅舅,有极高的地位,据说是母系社会的遗风。

东梅家的人,还算人丁兴旺,开铺子的人居多,村里最大的一个百货铺子就是东梅的侄孙东向东开的,他叫我爷爷还不够,得乖乖叫我太爷。他的名字有意思,东向东。别人的名字,大家叫的时候会省去姓,他的名字大家会故意把三个字叫全,大人孩子都叫他东向东,足以说明他的人缘不错。东向东家的人,几乎没人记得,家里有过一个人叫东梅。一个嫁出去又早死又没有子女的女人,被人忘记也属正常。如果这家人,有一个或者若干人记忆力好,且有兴趣倾听或者记住,并有兴趣讲述,旧人旧事就可以流传一段时间。如果没这样一个人,旧人旧事就和压根没有存在过一样了。关于东梅,东向东是他家里唯一知道一些的。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

下面的话,是东向东说的:

“我姑婆和李则广同岁,同年同月不同日,我姑婆比李则广大几天。我姑婆十三岁就引(嫁)到李则广家了,是李则广的童养媳。

“给人家做童养媳,说明人家的光阴比我家好。李则广的爸爸外号叫金三爷,是七步镇最有名的盐客家,最会刮盐熬盐,开着七步镇最大的盐铺子。不知为啥叫金三爷,不是李三爷。金三爷弟兄三个,金三爷确实是老三。

“金三爷家的光阴有多好?多好我也说不上,只听说他家专门雇着一个长工,整天只做一样事情,把崖边的白土挖下来,砸成大小差不多的土坷垃,磨圆,又不是太圆,磨细,又不是太细——你猜猜,用来干啥?用来擦屁股!听说我姑婆后来回娘家,从来不过夜,为啥?不愿上娘家的厕所。当然,这可能是一个笑话。

“听说李则广从小就不喜欢我姑婆,从来不和我姑婆睡一间屋子。到了晚上,大人赶都赶不出去,只和父母一起睡,不去和婆娘睡。李则广长大后,还是不和我姑婆同房。再后来,李则广就出去当兵了,当了几年兵,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又漂亮又识字的婆娘,就更是看不上我姑婆了。我姑婆一直没生娃娃,说明李则广从来没碰过她。1937年冬天,我姑婆上吊了。这个时间我为啥记得?因为那一年发生了轰动天水的安远起义,天水专员兼警备司令高增吉带着五百人围住七步镇,抓住了三个地下党,李则广的二弟李则贤是三个人的头头,反而跑脱了。三个地下党当天就被高增吉枪毙了。那件事情之后没几天,我姑婆就上吊自杀了。传说我姑婆和李则广的二弟李则贤不明不白。

“听说李则广和李则贤弟兄二人后来一直不见面,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这是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可能和我姑婆有关系。

“我姑婆的坟在北山底下,前十年没人管,李则广从外面回来后,开始有人上坟了,听说李则广每年都单独去给我姑婆上坟。李则广被人砍头之后,我姑婆的坟,又没人上了。我们也从来不上,老人们在的时候就不上。”

东向东带我去看了东梅的坟。

北山偏西的山坡上,一个单独的坟丘,不算小,长满灌木丛和荒草。东向东有备而来,带着一盒香,还带了几颗苹果,一把糖果。东向东烧香磕头的时候,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真的觉得这个角落很眼熟,连附近崖边的一棵野枸杞树,以及树梢上的一只麻雀,它那种蔫头蔫脑的样子,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

“姑婆,给你烧个香。”

东向东的声音让我眼泪汪汪。

不能否认,我的眼泪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和李则广的神秘关系,更因为,我再一次看见了人这种存在的孤独和脆弱,尤其是笨拙。孤独和脆弱,早就不缺少体会,而笨拙,是此刻才有的认识,像针一样刺着我。动不动就要用死去证明什么,或者去逃避什么,关键的时候,找不到比死更好的东西,这难道不是笨拙吗?

1937年的冬天,七步以三个地下党被枪毙和一个孤单女人的自杀与陷入全面灾难的中国东部取得了一丝联系。相同时间,中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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