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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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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是连长,七个人的连长。等日军队伍从我们眼前过了一小半时,我小声下令开火。我手中的手榴弹先在敌阵中爆炸了。敌人乱作一团时,重机枪开始扫射。机枪子弹爆炸时的火光里,能看见敌人墙一样倒下了。两头的日军迅速镇定下来,向我们开火,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人很多,子弹前前后后向我们疯狂地飞过来。

我的最后一个记忆是,自己中弹了,应该是好几个部位同时中弹。中弹的瞬间,我的灵魂突然失重,飞了起来,我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死,挺舒服,像打秋千,由低处向高处飞的那种感觉。心里涌出一股子热乎乎的味道,心想当兵多年终于以身殉职,虽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小连长,说“以身殉职”有点小题大做。

后半夜,我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要坐起来时,发现左胳膊抬不起来。我躺在一个能盛下一辆车的弹坑里。身体底下有一层水,水很腥,水里面铺了一层弹壳,身体上方有一棵倒在坑边的柳树,不大不小刚好把我遮在下面,就好像我是故意钻进树底下的。

我渐渐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

天还是很黑,空气又湿又腥,可能下过雨,雨不大。我用右手抓住树枝,从弹坑里爬上去,没走几步就摔倒了,不知是日军尸体还是自己人的尸体。我捡起一个钢盔戴在头上,静下来辨了辨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伏龙山的影子。

回到伏龙山西侧那个山洞里,我闻到了我们七个人留下的气味。我的左胳膊中弹了,全身其他地方完好无损,连一点轻微的擦伤都没有。左胳膊肘下面半寸的地方,有弹孔,子弹斜穿而过。我想起石灰水可以止血止痛,疗伤生肌,山洞边上刚好有石灰石。我砸了一些石头下来,一层一层垫上干草,然而用木柴烧。烧成灰就是石灰了,再盛在钢盔里,舀上水,稍微泡了泡就清洗了伤口。刚开始疼得要命,过了几分钟就好多了。石灰水止血止痛的效果特别明显,连续洗了七八天,伤口就愈合了。

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意外发现:

洞里有上百只野鸽子,很喜欢喝石灰水,一喝就停不下来,把肚子喝得鼓鼓的,想飞都飞都不起来。有的连走路都不行,要像人一样用后仰的姿势半躺着才行,脖子一弯一弯的,瞳孔的颜色忽然亮了忽然暗了,明显是恶心了。一个鸽子带个头,所有的鸽子就比赛一样吐了起来,把吃进去喝进去的东西通通吐出来,包括还没消化的粮食,有黄豆,有玉米,有麦子,有小米。我把粮食一颗颗捡起来,用钢盔煮成粥,就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八宝粥。我靠着八宝粥先活了三十天,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外面的枪炮声少多了,但日军还在,日军的大喇叭还在响,日军操练的声音还能听见。

我已经在洞里待习惯了,不敢出去,也不想出去。

我永远不出去,就等于殉职了。

没任何人看见,一个人单独活着,就算死了,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一种死。

再说,我估计家里人已经领到烈士证和抚恤金了。出发前部队长官向我们保证,如果不幸牺牲了,政府会给家里颁发烈士证,发放抚恤金。其实抚恤金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烈士证。烈士证是国家发的,是地方政府代表国家发的。为国捐躯,不是想捐就能捐的。一个活着的师长团长比不上一个为国捐躯的上尉连长。师长团长最多是军爷,再厉害也只是军爷。一个村子里可能有好几个军爷,烈士不会多。

仅仅这个原因,我也不能出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活着,一个人偷偷活着。我经常对自己说:喂,狗日的,你是一个活着的烈士,全世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我在洞里专门砸出一条长长的沟槽,每天中午总要给野鸽子喂一顿石灰水,就像在家里喂鸡。它们已经喝上瘾了,每天不喝一顿,就有气无力,尾巴都抬不起来。喝完石灰水,每一只野鸽子的瞳孔立即变得又圆又红,比原来更圆,也更红,像一瞬间同时开放的花瓣,密密麻麻,令人心颤。喝完石灰水马上就吐,吐完再飞出去,再一趟回来就喝不到石灰水了,想喝都不给。我还找到了很多能吃的东西,蟒蛇、野兔、野鸡、麻雀等等,唯独不再吃野鸽子。对了,倒是吃野鸽子蛋,有吃不完的野鸽子蛋。我还找到了很多野菜,苦苦菜、猪耳朵菜、马齿菜、蒲公英、野苜蓿、臭椿等等。

没几天,野鸽子们和我就混熟了,和家鸽子没任何区别,经常落在我的头上、肩上、腿上、脚上,故意和我玩。我尖叫一声,或者跑两步,它们就做出吓一跳的样子,飞个半高再落回来,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好兴奋,咕咕咕叫个不停。我如果把其中一只鸽子举在手上,故意用脸亲一亲,其他鸽子马上就吃醋,群起而攻之,直到把那只鸽子赶走。我给很多鸽子起了名字,主要是战友的名字,也有村里人的名字,李升俊、杨克仁、李勋、李仁、杨五昌、李则广、李则贤、李则安、张凤歧、李含英、刘秀英、刘玉兰、王金淑……每一个名字都不是乱起的,都和名字原来的主人有联系,哪怕一丁点联系。每一只鸽子长相都不一样,光眼神就够分出谁和谁了。有的鸽子,长着鸳鸯眼,有的是鸡黄眼,有的是桃花眼,有的是老人眼,有的是婴儿眼,仔细观察,真的和很多熟人的眼神一样。再加上,还有毛色、翅膀、头和脚、声音的区别,等等。反正,绝对叫不乱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天天叫它们的名字,时间长了,它们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哪只鸽子,哪只鸽子马上就朝我飞过来。有时候我和鸽子们一起睡一起醒,醒来一看,里里外外全是鸽子,全是鸽屎。弄了一身鸽屎不要紧,不远处有个小瀑布,钻进去冲干净就行。

总之,我生活得不错。

我不缺吃不缺喝,还像一大堆孩子的家长。

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回来。

我一直都很清楚,在洞里待了多长时间。每月的农历初一,是无论如何看不见月亮的,知道这个知识就好办。这一天叫“朔”,两个“朔”之间不就是一个月嘛。然后再分成大月小月。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小月的那个月,第二十九天“朔”就出现。接下来就是大月。一年十二个月,每过一年,我就在石头上画一杠,军衔一样。一转眼就画了十杠。一转眼又是十杠。第三个十杠没有画完就被人发现了。

还记得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我怕得要死,僵在洞里,全身湿透了。那个瞬间倒是把具体的东西忘光了(比如骗取烈士证的罪状),来不及想任何具体的东西,仅仅是怕,比怕死的那种怕还怕,到现在我也想不起一个相同的怕来。和怕死、怕鬼、怕老虎、怕蛇蝎都不一样。要说有像的,倒是像怕野人、怕外星人。不太怕,又很怕。是不轻不重不多不少的一种怕。我差不多能说清那种体会了,但还是不对。

好笑的是,外面的人也怕我。

他们后来说,他们以为我是野人。

他们来了十几个人,有警察,背着枪,带着狗。

看见他们的一瞬间我就不怕了。

我冲着他们,直傻笑。

他们显得比我还紧张,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

“你是谁?”他们问。

我还是只会笑,不会说话。

因为我忘了我能说话,忘了自己长着嘴巴。

我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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