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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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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徐展开。

金三爷重新转过身开始吃烟。

有人看见,金三爷的手在微微发抖。

再后来,是七步人的口音:“好了好了,孙子们跑了。”

李则安屁颠屁颠从台阶上跑下去,要去开堡门。

金三爷大声喊:“别急,急个屁!”

又等了一顿饭工夫,镇子里和镇子两头始终安安静静。金三爷叹口气,似乎在替刚才那伙人惋惜,说:“天底下最胆小的人是坏人。”

随后金三爷又说:“可惜,好人的胆子也总是不大。”

没人知道金三爷到底想说什么。

堡门还是被心急的李则安打开了。

吓人的炮声和枪声过后,原有的安静马上回来了,不管七步人是多么惊魂未定,七步镇特有的傻里傻气的安静马上又回来了,原来有多安静,现在还是多安静。人们跑回镇子的时候个个心里都觉得自己命大福大,又能活几年了。路上的四个花白人头令人伤心,但也不要紧,差不多算喜丧,一家子的丧事变成了全镇子的丧事,这样也好。接下来,人们会忙碌三五天,热热闹闹为四个烈士一般的老人送终。在这之前先要把那些异乡人的尸体处理掉,不过很简单,抬到南山下的万人坟里埋掉就好。

“万人坟?”

“对,南山东侧有万人坟。”

“我想去看。”

蒲霞带我去看了万人坟。

万人坟,远不像听上去那么有气势,只是两亩左右的一块坟地,四周有矮墙,墙内并没有一个一个的坟丘。或许是因为地方狭窄,坟丘相互挤在一起或摞在一起,而没有了分别。我问蒲霞,这个万人坟始于何时,蒲霞说不清。不过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埋无名无主的尸体,显然很有必要。一个大路边上的镇子,又在一个战祸频频的地区,附近还有名刹古寺(离姑嫂寺很近),某人想出一个万人坟的主意,是可以想象的。我看见蒲霞在向万人坟作揖,但动作马虎,缺少郑重。我也随便作了作揖。

对于万人坟,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惊讶有,只是一瞬间而已。站在万人坟旁边,马上就接受了万人坟这个事实,就好像天上应该有云彩,地上应该有麦苗。如果我在写一部小说,虚构一个镇子旁边有一座万人坟,肯定不敢,因为它看上去很假,像作者故意在危言耸听。但是,如今我站在万人坟旁边,心里却平淡如水。我想,人们会迅速接受一个新的事实。事实和记忆的关系,很多时候是沆瀣一气的关系。我想起心理医生给我做过的那个试验,打翻一瓶墨汁,再擦掉,就和没打翻一样。如果不擦,也没什么了不起。已经打翻了,弄脏了桌子弄脏了书,就像原本该打翻一样。再不可想象的事实,预先以为天会塌下来,但是,当事实一旦出现,记忆往往会以惊人的速度欣然接受,记忆甚至会立即排除第二种、第三种可能,觉得其他的可能的确是次一等的可能,和好坏无关,和准确有关。这么想来,健康其实就是对事实和变化的接受能力。能够快速接受一个新的事实新的变化,就是一个健康的人。现在我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这真令我高兴。

“好一个万人坟。”我说。

“我一个人可不敢来。”蒲霞说。

“不过,的确离镇子太近,埋在这儿,和先人一样。”我是嘲笑的口气。

“当初可能不近。”蒲霞说。

“当初的七步镇可能只有七步大小。”我故意逗着蒲霞。

“七步是这个意思?”蒲霞问。

“这么简单,就不会叫七步了,肯定有别的意思。”我变认真了。

“你是怎么理解的?”蒲霞崇拜地看着我。

“也不是七步诗的意思。”我说。

“别卖关子了,快说。”蒲霞推了我一把。

“出门七步,遇敌十人,这话你听过没有?”我问。

“没有,没听过。”蒲霞说。

“万人坟里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是敌人。”我蹲在一处矮墙的豁口上。

“这个解释倒有些意思。”蒲霞说。

“出门七步,遇敌十人,是你们七步镇谚语,你没听说过?”

“我孤陋寡闻,真没听说过。”

我点上了一支烟。

蒲霞也要抽一支。我真的喜欢女人抽烟。

不过我想居亦抽烟才算好看。

接下来我们又顺便看了李则广家的坟地,离万人坟不足一百米,附近还有别人家的坟地。看来南山脚下东侧的这块地,是七步人的坟园,从东到西,至少有两千亩,唯独万人坟是用矮墙框起来的。无论如何,两者之间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不忌讳的样子,令我心里越想越感动。生前是路人敌人,死后区别就不大了。

硬气(二)

1937年的冬天,同样是一个早晨,据说天更黑一些。天水专员兼警备司令高增吉亲自带着五百名官兵,来甘谷县七步镇捉拿以李则贤为支部书记的四名地下党。四个人被他们自己的人出卖,事实和证据都确凿无疑,只需把四个人逮住,并当场枪毙,以儆效尤。所以,五百名官兵分了六路,路东路西各一路,把住出入口,另四路各围住一户地下党的家。李则贤家的面积最大,和周围的人家相比,又大又阔气,后院的牲口棚、草棚、厕所、猪窝、鸡窝,倒是和邻居们的住房差不多。后院的东侧紧挨着另一家人的后院。所以,高增吉的官兵,最多能围住李则贤家的三面,南面和北面是正门和后门,西面是院墙,院墙外是巷子。高增吉本人亲自守候在支部书记李则贤家门口。

李则贤家院子里,突然有了响动。

金三爷一天只睡三个小时,而且喜欢睡在扁担或像扁担的东西上。

李则贤渐渐成为了掌柜,也是早睡早起。

高增吉仓促鸣枪,四处同时行动。

李则贤家,士兵们翻墙而入,打开前门后门,近百人一拥而进。

实际上,李则贤已经跑远了。

金三爷睡觉少且喜欢睡扁担的怪癖终于派上了用场。高增吉的人还没到家门口,他就听见了,儿子李则贤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他们经常来家里开会,他哪能不知道?再说他心里也暗暗喜欢这种情形:两个儿子各有其主,等于上了双保险。平心而论,他更喜欢二儿子李则贤的一方,他们借过他一万斤粮食,一个“借”字,就让他喜欢。几百年过年了,从门前的大路上经过的流匪穷寇,只会抢不会借。

高增吉直接向金三爷要李则贤。

金三爷淡淡地说:“李则贤昨晚没回来。”

高增吉问:“没回来?找见了呢?”

金三爷不理高增吉,大声喊:“会出气的都出来,免得人家翻箱倒柜。”

一家人从东西南三面的房子里出来,排成一队。

金三爷问:“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高增吉说:“好吧,你介绍。”

金三爷不慌不忙地说:“我先介绍女人,这是我婆娘胡桂莲,这是我大儿媳妇黑燕,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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