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弱的位置上应该是强,不得已放上了弱,弱没有一天安于自己的弱,每一刻都幻想成为强。
不说我了,说金三爷,说以金三爷为代表的七步性格(含海棠),这种性格里有没有一点圣徒气质?居亦在阅读我的小说准备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提出一个观点,认为我的一些小说人物不约而同有圣徒气质。比如《一人一个天堂》里的杜仲,主动报名去麻风院当院长;比如《北京和尚》里面的可乘(俗名张磊),不是因为受了挫折才去出家当和尚,而是出于内心的主观愿望;比如《芳邻》里的懒汉灰宝,在所有人都挖空心思急于发家致富的时候,他却独独把懒惰发挥到极致,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不出门打工,也不种粮食;再比如《灰汉》中的银锁,一个因呆弱而被选为“灰汉”的人……
居亦当初和我讨论的时候,我说:“这些小说是我陆续写成的,写之前没有任何规划,而且我写小说并不依赖个人经历,我主张‘小说如果有前世,小说的前世在未来’”。居亦说:“潜意识中可能有看不见的主动性在起作用。”
现在,我差不多同意她的观点了。
我也和居亦及时做了交流,我说:“不可否认,小说的一部分前世在过去,一部分前世在未来。过去假若不在明处,就一定在暗处。”
想不到居亦说:“现在我相信你的病完全好了。”
我说:“老大,我在说小说人物。”
居亦说:“我才不关心小说人物呢,我更关心我的先生。”
我说:“我的病,难道刚好吗?”
她笑了,说:“有了更好,才知道前面的好不算好。”
这是我说过的一句情话。
我说:“我想回去了。”
居亦说:“那就赶紧回来呗,要不然我跟别人跑了。”
我说:“再给我几天时间。”
居亦在电话那边诡异地笑了,言外之意是,看来病还没好。
我说:“你的笑不正常。”
居亦说:“事实证明,你的回忆症还在。”
我说:“真好了,我了解自己。”
居亦说:“那就赶紧回来。”
我说:“再给我几天时间吧。”
居亦问:“几天?”
我说:“宽松一点,十天吧。”
居亦说:“一言为定。”
放下电话,我不禁有些伤心。和居亦的通话反证了一个事实,在她眼里,我至今还是一个病人。和我相比,居亦的确健康很多,人家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并没有天天诉苦。我却把自己的一点事情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3
隔了两天,我又觉得,我高估了我的前世父亲金三爷。金三爷身为一个普通农民,身上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劣根性”的,比如他的老谋深算、他的机会主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国民党的军人,一个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在他看来,这是“双保险”,未来任何一方赢了都是好事情,无论朝廷是谁的,朝廷里都有自己人。惭愧的是,这些弱点还完整地保留在我身上。我也老谋深算,我也机会主义。
当然,我的前世父亲金三爷至少是一个生动的人。因为生动,麻烦出现了,当我知道有金三爷这样一个前世父亲时,我竟然不知不觉淡忘了我今生的父亲,就像心理医生一直希望我能做到的那样,桌上的红墨汁代替了黑墨汁。这让我心里既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但高兴是主要的,我决定对前世的母亲不再刨根问底。关于前世母亲,目前我只知道她一辈子都有些面黄肌瘦。我想,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这话不像我的口气。
我从来没有学会这样的态度。意识到能力的有限,记忆的有限,时间的有限,不贪多,不贪求知道更多更深的奥秘,对我来说当然值得高兴。有些道理提前一分钟都明白不了。海棠有句话,四九不敌五十人,看来真是如此。
真的存在一个独一无二的我吗?
我认为没有。我已经明白,所谓的我并不是一个边界清晰、性质稳定、在远处等着被寻找的一样东西。我的来源,我的构成,实在过于复杂,一言难尽。如果把所有的前世都找出来,如果把所有的血缘关系和神秘关系都补齐,我就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样东西。我的头号异己不是他人,正是我自身。我身上最强势的异己正是我自身。习惯上所说的这个我,离我最近的这个我,实际上被数不清的成分复杂的我重重包裹,以致我总是无法区分哪是自身哪是异己,何时是自身何时是异己。有时候,一部分我还会乔装打扮成各种世俗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比如财富、光荣、梦想、爱情、邪教、黑社会、乌托邦……很多时候,我很像是被大千世界搞乱了,其实是被自身搞乱了。
反正,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深信,我是绝对没办法找到一个准确无误的我的,我甚至没办法窥视我的全貌于万一。问题并不是没有精力没有时间,而是,这个我,压根就是不可测量之物,不可揣度之物,不可触知之物。
我把目前为止还没顾上做的事情详细列成清单:
1. 去重庆寻找居亦的生父生母。
2. 去安远镇调查安远事件的情况。
3. 调查所有和李则广有血缘关系的人。
4. 去徽县调查李则广在徽县做土匪的情况。
5. 去徽县找到黑燕的娘家,了解黑燕。
6. 去张家川和宁夏泾源寻找马如仓的后代。
7. 去安徽巢湖了解李则广的妹夫桃盛。
8. 去陕西和山西了解李则广的部队在中条山的作战情况。
9. 去湖南溆浦了解李则贤及其后代。
10. 去深圳、上海、美国等地了解李则广的后代们。
11. 去陕西太白了解丁姓和罗姓两家人。
12. 查阅正史或野史,调查武则天是否有一个女儿因言招祸,逃至陇上。
13. 重访姑嫂寺,了解一点新情况。
14. 和李则广的小儿子李汝平见个面。
以上内容都算是容易完成的,无非是多花点时间、多跑跑腿罢了。在我心里,还有更多更多的待解之谜需要揭示(王龄博士用词),但是,我打算就此打住,不再追究。我想和我身上的大部分无知和解,也和我身上的大部分弱点和解。比如懒惰、脆弱、偏爱孤独、易于失望、过于在意有根无根这类问题,等等。
真的和解,不是假的和解。
所以,清单上列出的内容,基本上都被我打了叉,只留下最后两条。我打算,做完最后两条,再回海棠住上几天,就回珠海去。
4
前面的故事里已经提到过金三爷不是左撇子,但用左手打枪,百发百中。金三爷的右手少一节食指。李则贤的右手也少一节食指。当时,站在堡墙上的男人近一半都是如此。就好像那是某个稀有人种共有的一个生理特征。
我已经知道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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