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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上说,七步镇是一个崇文又尚武,但尚武甚于崇文的地方。人们崇尚武力,崇拜军人。习武从军是七步男人的第一选择,几乎可以说,硬气,不屈服,视死如归,是他们血液的一部分。但是,有多爱,就有多怕。七步同时还传承着一个奇特的习俗,一个家庭如果男丁在两人以上,至少有一个,在刚刚降生的一瞬间会被剪去右手食指的第一节。不能开枪射击,就没条件去当兵,只好留在家里。保证有一个人守住家门,延续香火。金三爷是老三,所以剪了。金三爷的大哥二哥没剪,都曾当过兵,大哥死在了战场上。李则广是老大,没剪。李则贤是老二,剪了。李则安是老三,没剪。
前面说过姑嫂寺有一尼一俗的规矩,尼和俗的数量基本相等。在俗的女人有供养义务,一般还要懂点医术,至少要会接生,会看月子病,被称作风婆婆。初生婴儿的右手食指总是由风婆婆代剪的。风婆婆回姑嫂寺时会把那一节小食指揣进衣兜,扔在寺里一个固定的地方,越积越多,日久成冢。我要再去姑嫂寺看一眼。
院内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制凉亭,凉亭旁边是一个土堆,和普通的坟丘不同,取圆不取长。一旁竖着一块小小的正方形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是好看的隶书:示指冢。我不学无术,竟是第一次知道食指又称示指。我们常用食指指东西或方向,所以,食指又称示指。青色大理石上,除了“示指冢”三个字再没有任何图案和文字,反而让这三个字有了说不尽的意味,也充分显示了姑嫂寺的不凡身世。
“阿弥陀佛!”我说。这四个字绝对是发自肺腑说出来的。但我像逃兵一样匆匆离开了。因为我有明显的生理反应,右手食指的指尖突然极度发麻,很难受。回到七步,几个小时内,我的右手食指一直又麻又辣。剪食指这个奇特风俗最初是如何形成的?我虽然有一肚子疑问,但也不想开口请教任何一个七步人。因为只要用心想一想,答案就不言自明。男人去打仗,对男人来说是大展宏图、立功受赏的机会,但对女人来说,尤其对正处在生育旺盛期的母亲来说,战争是什么,战争有多可怕,她们用剪刀做出了回答。这是典型的母亲式回答。这几乎是身体自己做出的本能回答。据说,战争来临之前母亲们普遍会有预感,会不约而同成批怀孕。这也是典型的母亲式回答。
为什么在战前容易怀孕?因为,女人们知道,战后自己的男人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就算回来,脾气也大得很。”后面这句话的确有人讲过。
人们熟知这样的情况:战争结束后,当兵的男人们要么死了,要么回来了。回来的人,少数成了军爷,多数成了残废——当然首先是缺胳膊少腿那种身体残废,最要命的则是精神残废。或者变得脾气暴躁,酗酒成性,经常拿最亲近的人撒野出气;或者变得毫无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成为一个任人欺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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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蒲霞介绍,我见到了李则广的小儿子李汝平。他比我大五岁,留着平头,还算精神。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鼻子嘴巴和黑燕很像,或者说和奴羔很像。那种厚嘴唇,我都不想再看见了。李汝平是李则广的小儿子,事先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是没办法,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心里还是有一种抱住他大哭的愿望。
如果不是蒲霞在,我恐怕很难忍住。
我们见面后,去了一家驴肉馆,要了两斤酱驴肉,还要了一壶秫秫酒。李汝平笑的时候,颇有点傻里傻气,这让我又一次想起奴羔。
我单刀直入,请他谈谈李则广。
他很愿意谈,谈了很多。
下面的内容也做了一定归纳和梳理。
从马廷贤到胡宗南
李则广第一次当兵是1931年,不是什么正经兵,是临时攻破天水、自称“甘肃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地方军阀马廷贤的兵。
1928年6月,马廷贤与另一位地方军阀马仲英(因年纪小,被民间称作尕司令)合兵三万余人,围攻甘肃河州(今临夏),失败后率部转攻宁夏,又被吉鸿昌击败,随后把部队交给部下韩进禄,自己远赴天津北平寻找机会。韩进禄率残部接受了宁夏省主席马鸿宾的收编。1930年月2月,马廷贤又回到宁夏,唆使韩进禄带兵叛逃,南下固原。在固原,与曾经一同参加过河州变乱的旧部王占林合并。
听说冯玉祥和阎锡山结盟反蒋,部队东调中原,天水防务空虚,马廷贤立即率兵攻破由民团防守的天水。1930年5月6日(农历四月初八),在短短两个小时内,马廷贤就杀害天水市民三千余人。陇西十四县不战而降。
王占林被马廷贤任命为第二军军长,接管甘谷。
王占林立即在甘谷全境征兵,李则广不听劝阻,主动报名当兵。金三爷不缺钱,可以花钱雇人顶,但李则广态度坚决,一定要走。
王占林在甘谷自办“军官训练所”,李则广被选为学员,学习三个月后,回到部队迅速得到重用,先是排长,再是连长(5连)。
1932年1月16日,川军邓锡侯突然进攻天水,马廷贤、王占林的部队不堪一击,溃不成军,残部或被邓锡侯俘虏或被杨虎城俘虏。
正是这一天,李则广带着“半个连”躲进马家堡子,做了土匪。一年后转移到徽县,一是因为马家堡子“离家太近”,而且“堡子太小”。二是因为徽县山大沟深,森林茂盛,适合土匪生存。三是因为徽县接近陕西,为将来“择善而从”做准备。做土匪的几年,和家里完全断了联系。打算将来成为响当当的正规军之后再恢复联系。土匪做得越大,接受整编时,职务就越大,可能比直接在部队往上混容易。所以,李则广“故意多做了几年土匪”。而且完全以部队的建制和办法管理土匪,有班长、排长、连长、营长,等等。到了徽县后不再乱杀人。也杀人,但会选择杀“该杀的人”。
1935年年底胡宗南的第一旅驻防徽县,旅长是李铁军。李则广“弃暗投明”,再一次成为军人。做了一年副团长后升为团长。
之后就去了陕西潼关。
三十白头
1942年,李则广只身回到七步。人们看见他,吓了一跳,不到三十岁的人,头发全白了。原因是,他的一团人绝大部分在中条山阵亡。他和几个卫兵趴在木板上渡过黄河,回到陕西,没脸回部队,各回了各家。身为团长,身为七步人,李则广应该在黄河东岸就以身殉职,却没有,这恐怕也是白头的原因之一。
饲养员
李则广从部队回来后,下决心从此不问国事,做一个简简单单的生意人,除了继续做好祖传的盐客家生意外,还要扩大生意的范围,比如增加纸的生意。在徽县做土匪的时候,关心过徽县的人工造纸技术,认为也可以在七步开造纸厂。但是,事实上李则广终究没做任何一样生意。因为,他得了一个怪毛病,怕见人。家里来了邻居和亲戚,也不露面。后来干脆不在家里住,搬到北山底下的牲口圈里住。
金三爷的盐远销四邻八乡,送盐运盐主要靠牲口驮,所以金三爷养着五十几匹马,组成几支马队,每天忙忙碌碌穿梭在山路上。
李则广后来就成了饲养员。
一件事情足以证明李则广是一流的饲养员。
河湾里有一口大泉,专供牲口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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