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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早中晚,家家户户的牲口都要去河湾饮水。多数人家的牲口数量有限,一两头、两三头而已。三十头以上牲口的人家,有八九户。五十头以上的,只有两户。除了金三爷家,就是另一位李家——七步镇的头号地主。
两家的牲口刚好都是马。
一天早晨,天刚亮,两家的马从不同方向同时赶到泉边,一方不让一方,都要抢先喝水。一开始,马和马之间还算客气,只是你挤我我挤你,互不相让。但是,谁家的一匹小马驹被另一家的老马一屁股撞进泉内,四蹄朝天,溅起了一大片水花,由此引起了所有马匹参与其中的大规模冲突。两边的饲养员无论如何制止不了,上百匹马之间的激烈鏖战,令整个镇子摇晃不已,和一次小地震差不多,尘土飞扬,马骚味四起,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纷纷跑来,站在高处看热闹。两边的马意识到有人在看,变得更加凶悍,更加不遗余力。战火渐渐蔓延到整个河湾,远远看去,有头对头高高跃起相互撕咬的,有屁股冲着屁股腾空蹬踏的,有群殴的,有单挑的,有躺在地上哀哀乞饶的,有乘胜追击威风八面的。整个冲突从早晨延续到中午,再从中午延续到傍晚,直到地主家的马全面认输。地主家的马,死了五匹,伤了十匹。李则广家的马只死了一匹,伤了三匹。为了让地主家不失面子,李则广故意杀了两匹,一共八匹,全镇人每一户分到了一份马肉。
那之后,李则广的马一露面,人人都认得出来,毛色和膘情一流,身架匀称,眼睛、耳朵和尾巴全都灵乎乎的,走路稳稳当当,蹄子大,蹄壳厚,从路上经过,蹄印明显,尤其是后蹄印。每一匹马的两条后腿都像两把琵琶。
新中国成立后,土地、铺子和牲口一概收归公有,人人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李则广不出来不行,但他是全队干活最慢最差的一个。生产队里有很多技术活,比如捆麦子、担麦子、扬场、犁地,李则广一样都干不好,一担麦子从北山顶上担回七步镇,别人跑三趟,李则广只能一趟。因为李则广总是捆不好麦子,半路上麦子总会再三散开。李则广唯一能干好的事情还是照料牲口,于是又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李则广是五类分子中最听话的一个。红卫兵要求五类分子自己给自己准备好门板,用毛笔写上罪状和名字,游街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别人的门板都是双扇门中的一扇,唯独李则广是又厚又宽的单扇门,重量是别人的两倍。红卫兵要求五类分子交代人民群众目前还不知道的坏事丑事,别人耍滑头不说,或者只说轻的不说重的,唯独李则广一下子说出了最要命的,结果真的要了命。
李则贤来信
李则贤幸运逃脱高增吉的抓捕后,走了半个月,到了延安。在延安找到了邓华将军,一提起借粮食撕条子的事,邓华马上就想起来了。随后李则贤一直受到邓华的照顾,解放后在湖南工作就和邓华有关系,邓华是湖南人。
新中国成立后,李则贤和家里一直有通信,但信上从来不问候哥哥李则广,只问候嫂子。全家人大大小小都问个遍,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涉及哥哥。收信人不好写父亲李让的名字,也不好写哪个女人的名字,只好写老三李则安的名字。后来李则安成了植物人(稍后另说),信封上,收信人还是李则安。
李则贤从1937年到1967年,整整三十年时间没回家。1967年,才带着老婆子女第一次回到七步。
后来,每隔几年回来一次。
弟弟和哥哥“就像大陆和台湾一样远”(七步人的说法),但是,后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李则贤对李则广的子孙倾尽全力,照顾有加。李则广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二十多个孙子孙女,大部分都混得不错,该读书读书,该工作工作,该出国出国。有在美国生活的,有在大学里任教的,有做生意做得很好的。
大学任教的正是李汝平的儿子。
李汝平说:“二叔三十年没回家,回来的时候,把乡音忘得干干净净,别人以为他在装,其实是真的,乡音也是有可能忘干净的。”
李则安成植物人
1966年,李则安不听父亲金三爷劝阻,积极参加七步镇的武斗,第一天就出事了,被人在脑门上钉了三枚钉子,左中右各一枚,三寸长的钉子,至今不知道谁钉的,李则安从此成了植物人。三枚血红的钉子被李则安的儿子一直保存了下来,似乎总有一天会把钉子钉回到仇人头上,只是一直没找到仇人。
1982年,李则安去世。
安徽女婿桃盛
桃盛,安徽巢湖人,老家成为沦陷区后,于1940年逃出来,用了半年时间,逃到西北,偶然来到七步,看上了金三爷的女儿李则玉。桃盛写得一手好字,写字的姿势和他人不同,手腕尽可能伸远,伸在距离胸部最远的地方,笔向内倾,写字如运刀。桃盛在镇上开字画铺(兼装裱),生意不错。另外,很多老年人至今还记得他说过的一些话。刚流落到七步的时候,他怪腔怪调地说:“好羡慕你们七步人。”
有人问:“羡慕我们什么?”
桃盛说:“羡慕你们用不着担心做汉奸。”
大家当时还不熟悉“汉奸”一词。
桃盛说:“所以我才说羡慕你们七步人。”
接下来,桃盛详细解释:“实在是好可怕,好危险!在我老家,有两种做汉奸的可能,一种是当日本佬的汉奸,另一种是,当黑鬼子的汉奸。黑鬼子指的是汪精卫政权的人。天天都有人上门来动员,你们说不逃跑行吗?”
“除了当汉奸没正事做吗?”
桃盛又是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当汉奸还不能杀汉奸吗?”
“我杀过一个日本佬,用绳子勒死,再往胶泥里踩!”
“能杀一个,就能杀两个。”
“不能每一个都往胶泥里踩呀,也不是处处有胶泥呀。”
七步人还是半懂不懂。
桃盛说:“你们七步人真是可爱得很。”
七步人认为桃盛才算可爱。
糟糕的是,七步人顺便就给桃盛起了个外号,不是别的,正是“汉奸”。这个外号一直叫到他离开七步。“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抓住他让他交代,到底是不是汉奸,他哭丧着脸说:“都怪你们七步人,把我叫汉奸,叫来叫去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是不是了。”这话说得很真切很无奈,根本不像在开玩笑,红卫兵当时就信了。
大概在1980年前后,桃盛带着老婆孩子回安徽了。回安徽后名字改为盛桃。这是他逃跑之前的名字。老家人问他为什么逃跑?
他说:“对自己没信心。”
老家人也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说:“哎呀,怕自己做汉奸嘛。”
老家人一听,全都笑死了。
后半辈子,老家人称他为“桃先生”,偏不称“盛先生”。
“桃先生”不就是“逃先生”嘛!
桃盛和七步始终保持着密切关系,据说晚年的桃盛更多的时候生活在七步。一个关键原因是,七步人远比老家人更喜欢他的字。
5连有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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