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活着

李汝平说：“5连有一个人还活着，九十几了，是我大姑的儿子，当年跟着我爸去了中条山抗击日军，大家以为阵亡了，家里早就收到了烈士证。1968年突然回来了，说自己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不敢露面，在山洞里生活了二十几年。”

我问：“真的？人还在？”

李汝平说：“人还好好的，还能骑自行车。”

我问：“人在哪儿？”

李汝平说：“在梨川村。”

我问：“离七步多远？”

李汝平说：“明天逢集，他肯定要来赶集。他来赶集不干别的，吃一碗羊杂碎就回去了。这是他的长寿秘诀，每一集吃一碗羊杂碎。”

我说：“麻烦你约一下他。”

李汝平说：“还来这儿，明天让他改吃驴肉。”

我说：“太好了。”

李汝平：“你可要给我好好写字，我要四条屏。”

我说：“写字没问题。”

6

第二天，天气晴朗，早上十点我先到了驴肉馆。过了半小时，李汝平带着一个老人来了。我从窗户里就看见了，推着一辆破破的自行车，人却很硬朗，腰不算弯，走路有力，衬衣洗得很白，面带文气，似乎可以再活二十年。

他首先笑着说：“我姓贾。”

我给他竖大拇指：“好身体，好身体。”

他指着自己说：“年方九六！”

我说：“从明早开始，我也吃羊杂碎，一集一碗羊杂碎。”

他笑了，声音悠扬。

他说：“不光是羊杂碎，还有秘诀。”

我心想，好爽朗的一个老人，光爽朗就足以长寿，这是学不来的秘诀。我已经点好了几个菜，除了驴肉，还有红烧肉、羊羔肉。还要了秫秫酒。一看见酒，老人眼睛就发亮。显然，他是一个贪酒的男人。我们那一带，很少有不贪酒的男人。但九十几岁的老人还贪酒，不多见。碰过三杯之后，老人抹抹嘴，开始讲。

以下内容也是略略整理过的：

我姓贾，名叫贾向喜。

我是1936年跟着表哥李则广出去当兵的。

当时我差一个月整十五岁。

1941年5月20日，胡宗南奉命派两个师增援中条山。我们是1师49团，李则广是团长。团里的下级军官和士兵大部分是咱们老乡。出发前就知道有去无回，因为黄河对岸不时传来坏消息，日军集中兵力攻打驻守在中条山的各路国民党军，直接对西安洛阳构成了威胁，等死不如战死，大家二话不说就火速开往前线。

我们的任务主要在中条山的西线，绛县、横岭关、闻喜、夏县、永济一带，阻敌西侵南犯，守卫黄河。我们打算从风陵渡抢渡黄河，日本飞机在头顶飞来飞去，一遍一遍地扔炸弹，飞得很低，有时候侧着飞，有时屁股朝上头朝下，机翼下面的“太阳”标志，飞行员的长相，都看得一清二楚，强大的气浪把树梢子吹得晃来晃去，让人头昏眼花。我们的高射炮和机枪朝天一扫，飞机马上就升高了，根本打不上。

一路上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尸体。风陵渡被山西河南那边逃过来的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只有我们的部队由西向东、逆势而行。黄河东岸，村子里基本没人了，留下的只是尸体。我还记得，一个人的屁股和双腿还骑在马的尸体上，不远处有一个马头和一个人头，相依为命的样子。村里的树上和墙上挂着长长的肠子，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有一具尸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时不时就梦着：一个长胡子的老汉，躺在一个破山洞旁边，我估计是山洞被炸塌后窒息而死，随后山洞再一次被炸，他的尸体露出来了。他把自己的白胡子拔下来，紧紧地攥在手中，怎么掰也掰不开。

49团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夺回一个名叫伏龙山的高地。伏龙山因为山势险要，易守难攻，离黄河只有三十里路，是两军必争之地，不久前才被日军抢走，如果重新拿回，一能提振士气，二能成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全团的人都知道这是器重我们，更是欺负我们，把最难啃的骨头交给“土匪团”（我们团私下里被称作“土匪团”），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高地附近有一个村子叫郭村，村子已经是一片废墟，弹壳遍地，多半房子倒塌，到处都有断胳膊断腿，一个女人的肚子炸开了，肚子里面有个五六个月的娃娃。村里没有大牲口，只有些小动物，鸡呀猫呀鸽子呀麻雀呀，在废墟里出出没没。后来李则广看见女人和娃娃后，让我负责去村里找个棺材，把母子俩埋了。

果然就找见了一个棺材，抬过来，把女人身上的血擦干净，穿好衣服，把娃娃也洗干净，放在妈妈怀里。是个男娃，小鸡鸡刚长成，比羊粪蛋蛋还小。然后就地埋在一个弹坑里，还在一块砖头上刻了三个大字：母子坟。还用小字刻上了时间：1941年5月2１日。还刻上了我们的番号：国民革命军1师49团5连。

有点私心，只写了５连。

当时我是５连的上尉连长。

随后李则广召集连营长开会，我也参加了。

李则广手上拿着弹弓，这是他的习惯，有手枪了，小时候玩过的弹弓还不离手。他用弹弓打树上麻雀，绝对百发百中。空中飞行的麻雀，也能打下来。小时候，李则广回家经常提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麻雀，用泥巴裹了，放在灶火里烤着吃。想不到，当了团长之后，他还是舍不得丢掉弹弓，尤其是考虑作战方案的时候，更是丢不了弹弓。大家知道他的习惯，看见他手上有弹弓反而高兴，等他想出好主意。

但是那天他没想出好主意。

他已经画好了地形图，指着图说：“伏龙山是一个人字形高地，咱们现在的位置刚好在人字的裤裆对面。日军的兵力主要在裤裆这一面，另外两面都是直上直下的断崖，鸟都飞不上去，别说人了。就算这样，日军在断崖上拉着铁丝网，裤裆这儿工事坚固，由一个机枪连把守，有几十挺重机枪，头朝下等着我们。”

大家一听，脚心发冷。

“你们有没有好主意？”李则广问大家。

大家相互看来看去，不说话。

一个营长说：“这是一个送命的高地。”

李则广说：“没有一个高地不是送命的，不打算送命，就肯定拿不下来。”

另一个营长叹着气说：“兵败如山倒啊。”

李则广一拍桌子，说：“不许讲这样的话，兵败如山倒是因为气势先倒了，两军对垒，全靠气势，49团可以没别的，不能没气势。”

李则广的目光盯向我。

我实在没有好主意，只好说：“我们５连没打算活着回去。”

李则广说：“当然，除了气势，还要有办法。”

“办法”二字让所有人为难。

李则广说：“办法就在没办法里。”

话音刚落，李则广一弹弓打死了窗外飞过的一只麻雀。

大家一看，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