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失去内部

安关于“是不是走得太远”的问题仍在牛曼脑子里盘旋。

阅脑器肯定会带来巨大的后果，而且未必都是好的。问题是，如果现在预见到某些严重的后果该怎么办？是装作不知道还是因此放弃它？这使他想起爱因斯坦引起的核物理革命：如果爱因斯坦预见到E＝mc2的公式将导致核武器的出现，他还会不会公布这个发现？他会完全不顾及毁灭千百万性命的可能性吗？若他不顾及，我也不顾及吗？回看历史，这位大师也算幸运。按理说，若没有他的公式就不会有原子弹，那些受害者可以追究他的责任。人们没有让他负责是因为他站对了阵营。如果他不是犹太人而是纳粹，让希特勒先有了原子弹，炸死的不是几十万日本人而是美国人，那么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就全然不同了，肯定是甲级战犯……

那天晚上，牛曼思考着这些问题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他发现自己来到爱因斯坦的书房里。那蓬头乱发的老头和衣斜靠在沙发上睡熟了，像大半袋子土豆窝在墙脚一样。一边打着呼噜，一边还有口水从嘴角淌滴下来。牛曼感到替他难为情：这么大的事他也不管，只顾睡大觉！于是不客气地连推带摇地把他弄醒问道：“你要是事先知道E＝mc2会导致核武器的出现，还会不会公布这个发现？”

“……什么？……会不会？”爱因斯坦好像不大高兴被吵醒，揉揉眼睛但还是没有睁开，就闭着眼喃喃地说，“嗯，那就先禁止核武器再发现它好了……”

“什么？”牛曼不理解，想要他说说清楚，但他又呼呼睡过去了。牛曼急着用手去推，但推了个空，惊醒了，发现是个梦。

第二天早上他把这梦告诉安。安笑道：“梦里醒，这梦话可不大清醒，还没有发明的东西怎么禁止法？”

“是呀，我也这么想，可他就是这么说的，不知是搞错了时态还是用相对论跑到另一个时空系里去了。”

安忍着没笑出声。做梦不合逻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有她的“梦里醒”会把梦中逻辑如此当真，以至于怀疑梦中人物搞错时态。照这么说来，好像一个睡着的人也可以和一个醒着的人进行辩论并且能赢呢！



经过一段试验和改进，阅脑器样机终于造出来了：一个六英寸长、四英寸宽、老式平板机式的装置。它可以接收个体的微脑电波，以语言和图像的形式呈现思想。这意味一切的内心秘密——不论是谎言背后的事实还是犯罪活动的动机，也不论是恭维话的目的还是不说出口来的歧视——都将一目了然。

一器在手，牛曼开始规划“阅脑革命”。面对千头万绪他感到需要一个原则框架，从而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知怎的，爱因斯坦的那句近乎荒唐的话老在他脑中打转：老先生怎么可能先禁止核武器再发现质能公式呢？他几次试图重回到那个梦里，但都未成功。爱因斯坦好像不愿再见他，也不知是因为得罪了老先生还是因为那种会面只能是一次性的。于是他去见卡尔，告诉他爱因斯坦的所言所行。



“嗯，那一定是他吸取了教训，”卡尔理解地笑道，“他当然要对原子弹负责。不仅是他发现的质能关系，而且是他在1939年写信给罗斯福总统建议研制原子弹的。他还亲自向罗斯福讲解核爆炸的原理，导致了曼哈顿计划。只是后来他见到原子弹在日本爆炸的后果才后悔莫及。1955年他去世前不久发表了‘罗素-爱因斯坦宣言’要求销毁核武器，但已经太晚了。那些有了核武器的国家不愿放弃，而那些没有的则拼命追赶，核竞赛导致了一个极危险的世界。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全世界储备的核弹头已可以把这个世界毁灭几十次。人类文明的安全只系于核电钮的毫米空隙之间，安全系数接近于零！”

“可怕的教训。”牛曼叹息道。

“后来大家都感到威胁太大，就搞了一个防止核扩散条约。那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危机四伏。有核国家可以保持，甚至更新核武器，而其他人连核知识都不许有，什么动物会乐意这样的逻辑？我称之为‘核逻辑’。”

“核逻辑？”牛曼好奇地问。

“噢，对了……”卡尔记起了一件事。他从文件夹中找到一页纸递给牛曼：“你一定漏了我的这一首，因为那时你在……你在……”

“在监狱！”牛曼帮他说了。他不喜欢别人不好意思提他蹲监狱的事，因为那反而像是在确认他有罪。他拿过那首诗来看。



关于“核逻辑”



上帝听说人类为核安全问题发生争端

就派钦差大臣来地球了解情况

大臣乘风而下，途经若干国家

见到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在A国有核阅兵导弹翘首，耀武扬威

在B国有核系统更新换代，明火执仗

而在C国、D国，则有核检查人员

扛着联合国旗走街串巷、倒柜翻箱

搜寻核证据的蛛丝马迹或“核意向”



大臣看不懂人关于核类控制的逻辑

就请问联合国秘书长大人：

“如果核武器威胁人类安全而应禁止

有核国家是不是该首先销毁？

如果联合国遵循各国平等的原则

一样的核武器何以是不一样的东西？”

秘书长答道：“钦差大臣阁下

您说的是普通逻辑，而非‘核逻辑’

核逻辑不是‘我有，你就可以有’

而是‘因为我有而你没有，所以

我能不让你有而你不能不让我有’

‘平等’就是现实地分配两种权利：

我有有的权利，你就有没有的权利

二者对和平和秩序有同等的意义

最荒唐、最不负责的态度就是以为：

准了周官放火就要许百姓点灯！”



大臣听得目瞪口呆：“好新鲜的逻辑，

难怪说你们人类富有创造力

我得赶快回去报告上帝

让他老人家也学习、学习”



牛曼大笑：“我怀疑上帝能不能对付人的诡辩！不管大国怎样貌似公允，世界其实就处于这样的荒唐状态。”但他很受启发。如果爱因斯坦是后悔自己未能未雨绸缪，那么他的“胡话”就一点儿不胡，分明是不惜颠倒时空来教我不要重犯亡羊补牢的错误！从卡尔处出来时他感到很满足，仿佛又见了爱因斯坦一次，尽管那家伙不愿见他。



根据核武器带给世界的两大教训：暴力和不公，他发现自己所寻找的原则架构就是两条底线：和平与公平。一方面，许多革命都是承诺幸福却给人类带来痛苦。如果昔日事关物理的核武器革命无意加剧了暴力还情有可原，今天事关道德的阅脑革命再不诉诸和平就不可饶恕，所以和平必须是一条底线。另一方面，在革命期间，有阅脑器的人和无阅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