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当然不是出于麦加朝圣的虔诚,而有其一箭双雕的用意。一来可以眼见为实,确认自己没有受骗上当;二来可以居高临下,以求自己的地位有所恢复。他斯特劳可不是那种一旦处于防守状态就忘了进攻的人。既然他们要在法律范围内从事,他就要尽可能提醒他们他的大臣身份。
可是,快要上路的时候他又后悔起来。未来这一个多小时的行程陪伴自己的不只是两个人,还有阅脑器!难怪他们乐意。但此时已难以反悔,只好祈求上帝保佑自己在路上别胡思乱想。像往常一样,他戴上自己开车外出时的装备: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那是为了不使许多人认出他。此时想来又起了一种无奈的感觉:以后这些伪装也都没有意义了。要是人们能看到你的思想,认不认识你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到上车时,他特意安排牛曼坐在前排自己边上,而请安入座后排。这是一个预防自己的措施:以免无意中看到美腿之类而引起不雅的念头。事实上,自上次见面时那丢人的曝光后他一直心有余悸,连安的脸都不大敢正眼看的。
牛曼看出斯特劳的惶惶不安,不免对其安全驾驶有所担心。他在安的耳边轻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对斯特劳说:“大臣先生请放心开车。考虑到安全驾驶,我们把阅脑器关了。”
“谢谢、谢谢!”斯特劳由衷地连声道谢,顾不上掩饰不打自招的狼狈相。
“我估计每个人一开始都会害怕它,但后来会习惯的。”牛曼微笑道。
“也许吧,不过开始是太难了,太丢人……”
“你也可以看我的呀。也未必都那么好看的,所以我要发明它。”牛曼自我解嘲地笑道。
安没有笑。她知道斯特劳所担心的问题正是引入阅脑器的最大障碍。阅脑器可以使人变好,但人们又害怕被它暴露而难堪,所以不会接受它。这个鸡和蛋谁优先的困境如何能解决?
她当然不会想到,正是这次旅行将带来一个解决方案。
斯特劳的捷豹刚驶出伦敦,在近郊的一条干道上向西快速行驶。虽然两边仍有些商铺,但车道中间已有树篱分隔而允许较高车速。突然,前方数十码处从天而降般地出现一个人——肯定是越过树篱而横穿马路的!斯特劳大惊失色,用尽全身力气猛踩刹车。被突然制动的车轮拖着车身的动量暴力地滑行,伴随撕裂空气的尖啸;柏油混凝土强行消耗着橡胶轮胎,骤然一股黑烟冲天而起……车子停住时几乎已经触到了这个人!
斯特劳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冷汗,不过身体无恙。
但过大的制动加速度造成牛曼颈椎受伤。那是一种局部运动受阻的状态,使人意识到脖子并非总有万向轴承般的灵活性。
坐在后排的安也被颠得晕头转向,所幸未伤筋骨。
三人从车里观望那肇事者,无话可说。这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片,手里握着的酒瓶说明了一切。他一点儿也不紧张,还咧嘴笑着向他们挥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而他们是赶到这里来向他致意的。他还咕哝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你好”或“上帝保佑”之类,接着便晃晃悠悠地继续他的行程。
法律禁止酒后开车但不禁止酒后行走,其实后者在道路上的危险不亚于前者。三人顾不上谴责他,谴责也无用,只庆幸没伤着他。待缓过神来,他们驱车到附近的一家医院给牛曼的颈伤做检查。
在医院的候诊室等候,斯特劳仍不断向牛曼道歉。他对牛曼的伤势特别紧张以致神经质起来:要是伤的严重或者万一……人家会不会怀疑他搞名堂?动机似乎很显然,不论是为了得到机器还是为了得到……或说是两者兼得!那时怎么说得清楚?大概只有这机器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但他们会用它来为他开脱吗?……
牛曼叫他别道歉了。“你干得不错,大臣先生。”他开玩笑地安慰道,尽管说话时不得不把头和身体一道转动,“为救车外的性命而让车里的受点伤,这是合理合法的。你听说过一个妇女控告公交车司机的故事吗?”
斯特劳木讷地摇摇头。
“那个司机也是为了不伤着行人而紧急制动,造成车内一个女乘客受伤。女乘客就告司机‘歧视’。她说乘客也是人,不比行人低一等。你知道司机在法庭上怎么辩护?”
斯特劳又摇摇头。
“他说汽车行驶在路上就是一个法人单位,车内的问题是自身协调问题,就好像一个人吃饭时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不能上法院告自己的牙齿吧?法官认为他言之有理,判他无罪。”
“这下没事了,”安也笑着给斯特劳鼓气。斯特劳苦笑一下,像个破轮胎难以鼓起气来。
一个护士来领牛曼去诊断室检查。安欲陪他去,牛曼示意她留下来陪伴斯特劳,因为大臣的脸色看上去比受了伤的人更糟。
斯特劳仍不断擦着前额,尽管不再有汗。他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也无心关注身旁的佳丽。安为他倒了杯茶,想找个话题聊聊使他轻松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显然十分精明自私的人怎么会如此担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要是用机器看看他的思想过程倒很有趣。可他们已经承诺在路上不使用的……不过现在是中途暂停,严格说来也可以不算在“路上”。她的手指已触到机器的开关,但看到斯特劳还在一个劲擦额头的样子,就不忍了。还是就聊天吧。
“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大臣先生?”她问。
“当……然。”斯特劳竭力显得镇静。
“您刚才显然吓得很厉害,您的脸色仍然……”
“是的,是很可怕。”
“您能回想一下为什么那么害怕吗?”
“为什么?……”这是什么问题呀,你来试试看!
“我是说,您是因为担心那个人的性命还是害怕对后果负责?”
“嗯……可能兼而有之吧。”
“您说一个人对一个陌生人的性命会有多少关心?”
“嗯?”
“这个世界上天天死人,有时还很多。人们常在电视里看这样的新闻,不过是叹息一声而已,接着便忙自己的事去了,为足球赛喝彩或为轻喜剧捧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还有喜欢看杀头的,从前我们英国人也是如此?”
“这……不假。”
“所以,是不是可以说人们对于陌生人的性命并不是那么关心的?”
“严格地说也许是这样,可是看新闻和自己开车撞人到底是两码事。”
“那当然,可刚才你简直像是自己被车撞了一样呢。”
“是吗?这……大概就是人类同情心吧。”斯特劳也不相信自己会为一个陌生人的安危而魂飞魄散,但被这么一问倒有些吃不准起来。会不会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十分富有同情心的人?人并不总是完全了解自己的,这一点也可以由他的性经验证明:和一个新的性伴侣做爱时往往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存在某些自己从来不知其存在的地方。
“这样说吧,”安继续她的剖析,“如果开车撞人是没有法律后果的,你还会那么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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