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在等待司高特的到来。他惦记着财相家中的那本危险的日记,也想着万一被听证会传讯自己如何辩护,不由又怨恨起财相。这事当然该由他来顶,哼,他以为这没写在他的“任命书”上还是怎么的?谁不知道,财相对预算负责就像母鸡对下蛋负责一样,还用写吗?我只不过是信任了我的诺贝尔经济学家财相,何罪之有?你们若要株连——要让首相也负责的话,那是不是还要让诺贝尔也负责?然后呢?诺贝尔他娘吗?……
其实,当初他对浩尔面授机宜时就尽量避免留有痕迹。他安排这类敏感事务的做法一贯是口授而不留字迹,以防万一。现在果然有麻烦了,不正该是这种谨慎策略得到回报的时候?讨厌的是那胖子的该死的日记。可不可以说那是伪造的?不行,凭现在的技术,墨水上纸的时间都可以鉴定出来,一查验就会证明是真的。技术也他妈的不帮忙!最好当然是人和日记一道那个……
斯特劳遵命去拜访财相,正要上车时看到司高特到了。他们相互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打招呼。
司高特出身间谍世家。他父亲,著名的老司高特,三十年前也曾是英情五局反间谍处的处长;后因侍奉当时的首相得力——在一个重大丑闻的调查中为首相开脱过关——而一举提拔为局长。小司高特从长相到作风都与其父一脉相承:精明沉稳、藏而不露。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那些特点有比例适中的“后代膨胀”。他那对深邃的小眼睛锐利无比,像是显微镜和望远镜的结合,连睡觉时也在观察。他从不介入党派政治,像接种过非意识形态疫苗似的具有免疫能力;但对错综复杂的人际政治地图了如指掌,仿佛一个酿酒专家滴酒不沾,比谁都清醒。虽然他只是反间谍处的处长,高层圈中都知道他与首相的关系不同一般。
斯特劳虽然只和司高特打了个点头招呼,已经感到问题的分量。从首相对日记的担心和动用司高特的动作来看,他很可能在策划向财相下手。如果是这样,自己当然不应介入。自己和浩尔虽无深交,但作为首相的两员贴身大将——人称内阁的“快手斯特劳”和“慢手浩尔”——他们比较能理解对方的难处。此外,这一快一慢都喜欢下棋,棋逢对手也不失为一种友谊。
浩尔接到斯特劳的电话说要来下棋,就“嗯、嗯……”地直迟疑,想为不答应找个理由,这种时候哪有心思下什么棋?但不等他说出那个“不”字,副相已抢先替他答应道“OK”,就是说,不论愿不愿意这棋非下不可。
副相的到来使忧心忡忡的浩尔更加心神不宁。他知道精明能干的斯特劳是首相的新宠,很可能是首相派来摸底的。不过,正因为斯特劳在核心圈内,对首相的强势和自己的弱势都比较了解,也就一定看得出这桩祸案真正的责任在谁。这人主不主持公道是一回事,但他是个知道公道何在的人。
“奉命而来的吧?”浩尔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摆棋。
“这个,你酌情认定吧。来,下棋。”
“劝我引咎辞职?”
“还是说‘顾全大局’吧。但我不做说客。”
“要是你……在我的位子上呢?”
“那只能是‘双不’政策:既不推卸责任,也不代人受过。”
“代不代人受过恐怕身不由己。这棋盘上的兵士就得替国王去死,不是吗?”
“是倒是,但下棋者不是棋子。若人家把你当棋子下,你也可以把他当棋子下。在人生的棋盘上,做兵士还是做国王是事在人为的。”
“但……”
“你是大经济学家。且不谈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更爱真理’,从经济学上看,替自己说话至少比替别人说话更经济吧?”
“可是有的事情说不清呀!”浩尔道。
“是啊,所以我记日记。”斯特劳说。
“日记?”浩尔像被针扎了似的,只差跳起来。
“日记这东西好哇。每天随手写来,不花什么力气,又及时可靠。何时、何地、谁说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嗯……”
“那也不是事后可以编造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人编造过一本希特勒日记,很像真的,骗过许多人,但结果还是被技术识破了。技术不是吃素的。”
“当然不是。”
“我写日记是准备将来写回忆录用的。但也有保护作用,出了什么事经得起调查。而且,在法庭上不出示日记要算隐瞒证据,犯法的。”
……
浩尔听出斯特劳话外有音,心想:看来他知道我有日记,来摸底的。可他怎么会知道的?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要是他是替首相来打探的,为什么又暗示我用日记保护自己?不论他意欲何为,既然外界知道我有日记,在听证会上就必须拿出来。否则要算隐瞒证据,他不是这么说的吗?要是不出示日记既代人受过又罪加一等,我何不干脆和盘托出?我该挨的打我挨,不该挨的也不白替人家挨!那家伙坑了我不算,现在又拿我做挡箭牌、替死鬼。他不管我的死活,我给他留什么情面?我当然有错,但受命于人毕竟不同于阴谋策划。谁不知道政治是个屁股指挥脑袋的地方——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那日记可以证明当时我和他争辩过了,不能算完全没有原则吧?有几个人敢违拗首相的旨意?让他们试试看……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照实说。神情有所振奋,合上眼仿佛已看到公众原谅自己的温和目光……
“好了,你心不在焉,”斯特劳说,“我还是走吧。”
“去报告?”浩尔的胆子大了不少。
“他好像很担心。我从切卡斯出来时看到司高特也到了。”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对了,刚才进来时看到你门外已有不少记者恭候。麻烦,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保护?”
“也算吧。我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就换个清净的地方待几天。当然要带好要紧的东西。”
……
浩尔使劲揣摩斯特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显然不是这人平时那种清楚明白的风格……终于,诺贝尔奖得主品出了他的话中有话:这棋盘对手是在鼓励自己行动,不要坐以待毙!这么一想,先前的疑点就像纷乱的七巧板各就其位了。他知道司高特的出现意味什么。斯特劳提到“保护”,当然首先是需要保护。试想,如果天黑后司高特的人来这里搜查日记,谁还能帮他?所以那些讨厌的记者才构成一种保护!所谓“带好要紧的东西”,那只能是指日记;而“换个清净地方”当然就是转移掉……确定了斯特劳的立场,他感到一股力量,也像是回光返照使他想再搏一搏。于是对斯特劳的暗语给了个半暗语的接应:“现在走大概太晚了。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些东西?”他盯着斯特劳的眼睛。
“这没问题,只要不是炸弹。”斯特劳保持轻松地说。
浩尔走进书房。一会儿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黑皮包,略微颤抖地递过来:“要是我们明天在议会见面,你就还给我。要是不见面……你就决定如何处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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