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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解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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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限于道德层面,这就给心理层面的迂回留下空间。他回答道:“议长先生,牛曼教授奢谈道德,那么请问,隐私权有什么不道德吗?我要求我的私人空间不受干涉总可以吧?没有损害谁吧?”

“同意、同意!”一些被牛曼的雄辩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又看到了希望。

“隐私权是人格权。”鲍林继续道,“人有保持内心安宁而与外界隔离的精神需要。如柏林所指出的,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意识对于个体和社会两方面都是高等文明的标志。所以二十世纪以来文明国家逐步把隐私权列入人权范围加以法律保护。若把失去私有空间叫作‘自由’,岂不是倒退?岂不是像清教徒把禁欲叫作‘满足’、把‘无’定义为‘有’那样的自欺欺人吗?”

“同意、同意……”又有一片呼应支持。

鲍林停下来,似乎这两板斧的效果已令人满意。

牛曼心里暗笑,此人明明在撤退却还虚张声势。虽然是第一次迎战这个政治家兼哲学家的双料大将,但道理这东西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可靠——只要你抓牢它,它就不辜负你。那些和卡尔的彻夜讨论使他胸有成竹,一个个准备好的论据像餐桌上排列整齐的刀叉般唾手可得。

“议长先生,阅脑器当然会取消隐私,”他回答道。“问题是这个改变值不值得?隐私权有两个方面:一是作为保护机制,二是作为心理习惯。我们为什么要对某些信息保密?因为它们的公开可能会损害我们的利益。例如,

“——有的经济信息需要保密,富的怕被打劫、穷的怕被人看不起;

“——有的私人关系需要保密,暴露了可能被损害或利用;

“——有的个人心理需要保密:自卑、忌妒、性兴趣等心理容易受到攻击;厌恶、藐视、憎恨等情绪可能遭到敌意。

“可是,我们的正当权益不是该由法律来保护吗?是欺骗的存在使法律不能充分保护,才需要用保密来补充保护。这补充保护的作用其实很有限。你对自己的经济状况的保密也许能阻止穷亲戚向你借钱,却不能阻止政府用苛捐杂税掠夺你、商人用虚假广告诱骗你。随着社会传媒的发展,隐私的有效性更日益减弱,往往越想保密的东西泄露得越快(笑声)。而思维可见将带来一个无恶的世界,在那里没有人会试图伤害你。这两个世界的区别可以这样来概括,”他显示了一张字幕:



思维不可见——欺骗和恶的世界——需用隐私权补充保护

思维可见——诚实和善的世界——无需用隐私权补充保护



“这两个世界哪一个更自由呢?这就像在棉袄和夏天之间做选择。如果你想要温暖,你是愿意在冬天里裹着棉袄呢,还是愿意到根本用不着棉袄的夏天里去?”

“同意、同意!”人们感到这比喻一语中的。鲍林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对冬天的过敏还是被这道理击中。

牛曼接着道:“当然,穿惯棉袄的人也许不想脱掉它,但那只是一种心理习惯,既非神圣也非不可改变。通常认为欺骗是邪恶而保密是权利,其实这只是人为的划分,本质上它们是同一部队的进攻和防守。隐蔽真相也是制造假象,所以保密就是消极的欺骗,没什么神圣的。”

人们惊讶,但无法否认这个法庭上使用的逻辑。法庭做证的起誓不但要求你说出“事实”,而且是“全部事实”,否则就属于“做伪证”。只有在言而无信的政坛上,由于需求量太大的缘故才允许较宽容的理解,例如把隐瞒真相美其名曰为“节约事实”(economical with the truth)。

“议长先生,”牛曼又道,“隐私作为一种心理习惯不是不可改变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人类原来是生理上的瞎子,那么我们就与生俱来地习惯于‘不被看见’。虽然那有许多不方便,诸如跌跌撞撞、鼻青脸肿,但也有不少自由的地方,诸如不用每天洗脸、不用担心被人评头论足等等。”

人们大笑。

“如果后来医学发达了,使我们可以睁开眼睛相互看见了,那我们会不会抗议被剥夺了‘隐蔽权’呢?或抗议不洗脸的自由受到侵犯呢?(笑声)我们会宁可不睁开眼睛——不要看到自然的壮丽、女人的美丽(当然还有男人的)、孩子的可爱吗?去问问那些受着失明之苦的人吧!顺便说一下,把‘被看见’视为被侵犯在逻辑上也是荒唐的。从亚分子层面上说,‘我看见你’是因为从你那里发出的光子击中了我的眼睛,怎么倒说是我侵犯你呢?”

台下大笑。

“议长先生,”牛曼保持着严肃道,“就人类共存而言,思维不可见其实是人的重大生理缺陷。我们好像能看见和听见,但我们是思维上的瞎子和聋子。我们饱受谎言压迫之苦、互不信任之苦、表里不一和人格分裂之苦,这个世界还不够悲惨的吗?所以我们渴望真实、不惜代价地追求真实。现在,阅脑器让我们可以打开思维的‘眼睛’而尽享真实了,我们倒要诚惶诚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怕得要死吗?摆脱痼习固然不易,但人类第一次有权做出这个根本选择了:是留在黑暗中看不见别人也不被别人看见,还是到光明中去看见别人而也被别人看见?是要一个欺骗和邪恶的世界,还是要一个诚实和善良的世界?”

“同意、同意!”议员们意识到这是他们面对的哈姆雷特问题(To be,or not to be)。

议长再次把目光投向鲍林,但看不到再战的信号。

这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他听到自己饥肠辘辘,便宣布休会:

“我们下午再听反对派的答辩吧。希望诸位午餐愉快。当然,我不会问你们味道如何,那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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