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政治欧姆定律

如果说议员们被牛曼的论证所震撼，最受震撼的还是鲍林。没有人比他更深刻地思考过自由的问题，且自认为穷尽了一切可能的考虑，可就是没想到真正的自由有赖于思维可见！没有阅脑器谁会这么去想？在一个没有雨水的星球上，不知科幻小说能不能想象出一把雨伞。

不论多么不愿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驳倒了，此刻他作为政治家的自尊心正在受他作为哲学家的理性的折磨。昨晚他还自信满满，想象将在历史上获得一席之地；可今天逻辑无情，像齿轮箱里的齿条逐一咬合导出一个完全没想到的结论。别人也许还认为那只是辩论的一时长短，而他知道自己的失败是根本性的。因为，除了牛曼给出的理由，阅脑器还满足他自己的“政治欧姆定律”——他在《保卫自由》中考察民主、自由、平等三者关系而得出的一个公式，用以检验一个社会变化是否属于政治进步：



民主、平等、自由是对应于国家、社会、个体的三个政治价值。自由与平等的矛盾在民主政治的结构中得到平衡：一人一票确保任何追求自由的方案必须具有足够的平等因素才得以通过。一个社会变化只有同时加强两者才是政治的进步。



他借用电学欧姆定律（电流与电阻成反比）的形式来表达自由与平等的反比关系：民主=自由×平等，称为“政治欧姆定律”。于是他像个哲学警察，用它挑战那些顾此失彼的政策方案。最典型的是税收政策：税收太高会妨碍自由，而太低又会损害平等，故常常通不过他的计算检验。但出乎意料，计算显示阅脑器的引入将同时提高二者。思维可见，既因摆脱虚假信息而大大增加自由，又因消除各种歧视而大大加强平等，这就是说阅脑时代既更自由又更平等！

这是他自己的计算，基于他自己的标准，还有什么可说？当然，若硬要诡辩，总还可以找到遁词。比如，他可以说思维可见将有损人类智力发展，因为没有谎言的磨砺人脑会变得简单迟钝，云云。这个说法将一时难以证实也难以否认，所以再好不过。可是他感到强词夺理太低级趣味，有点儿像见之于十九世纪的“绅士小人”：眼看决斗要输的时候就使眼色让仆人到对手的背后捅一刀……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希望不是考林·豪沃追来。可一拿起电话，偏偏就是豪沃。豪沃虽然请鲍林当主辩，也不乏严密注视。开始时见哲学家振振有词、颇得人心，他庆幸自己忍辱负重得来的武器价有所值。但后来见牛曼步步为营而鲍林渐渐势微，就担心他顶不住。他打电话是要确定鲍林没有垮。他知道这哲学家自负，就想请将不如激将：“我想你没有被打败吧，哲学家？”

“是……打败了。”鲍林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认输，豪沃的挑战使他别无选择。宁可输给牛曼也不愿输给这个人。

“你，认……输了？”豪沃气得有些哆嗦，好像猛击一掌的皮球不但没有弹起来反而消失到地底下去了！他用重音强调认输的“认”字，表明最不能容忍的是这种失败主义态度。

“事实如此。”

“事实？未必吧。你没注意到有多少人支持你吗？”

“从前支持希特勒的人也很多。”

“你……”豪沃知道自己已失去这个武器。停了几秒钟，转变了声调道：“好吧好吧，不争了。不管怎样我们是联合反对派，嗯……就说你身体不适吧？”他仿佛在为鲍林的安全撤出着想。

“我身体很适，我会给一个交代的。”

“但你……不代表我们。”

“我代表我自己。午安。”鲍林挂了电话。他很清楚豪沃的意思，那种无论如何不认输的政客思路此刻比平时更令他反感，越发想与之区别开来。他还是喜欢把自己看作学者：在政治功利心之外还不失求真的本性。随着牛曼报告的进展，他越来越觉得有道理，甚至有一种曙光在前的感觉。人类获得了如此不敢梦求的宝贝，能使道德成为本能，怎样的历史性进步啊！他一个自由派哲学家，怎么能为一点儿虚荣而做绊脚石？如此猥琐还奢谈什么哲学王，岂不羞死柏拉图……

不过，要在议会辩论中认输也的确不是件容易事。只这一想，似已听到那些狂野不羁的嘲笑声。讽刺挖苦是议员们的拿手好戏，认输者当然是最好的靶子。所以，政坛的开山规矩就是死不认错。不仅不认，还要摆出一副比对还对的样子。当年铁娘子有个政策失误，反对党逼她转向（U-turn），她趾高气扬地说：“要转你转，老娘不是让转的！”（“You turn；the lady is not for turning！”）这不但赢得掌声雷动，而且成为其说一不二的霸气的特写镜头深深烙在民族的心理上，致使她的敌人都不得不敬重三分。而那些认了错的政治家们不是被挖苦得体无完肤就是被罚下场去永无翻身。鲍林记得卡尔·卡尔曾写诗讽刺民主政治的非理性：



政治家为什么不认错？



政治家们为什么死不认错？

因为人民不会把他们放过

我们对孩子说“认错是美德”

但我们把认错的政治家赶下台

于是他们像职业小偷一样

把“过错”定义为“被捉”



民主是一块杂乱而诚实的土地

它收获自己耕耘的东西

虽说没有不骂政治的人民

也没有不被人民骂的政治

但在民主时代里

骂政治是骂自己！



他想，要是议会同僚们都能这么明事理，他当然就去认输。但他马上笑自己白日做梦，好像一个败军之将要求他的战胜者先背诵出《日内瓦公约》他才投降！认输肯定要被耻笑，他对别人也很少心慈手软过。然而，和这个空前绝后的革命相比，被耻笑一下又怎样？他想起自己是怎样向学生证明“服理即尊严”的道理：谁会尊重一个不讲理的人呢？他似乎还能依稀看见那些年轻而信赖的眼睛，能认出谁是谁的……这是教师的一种职业病：不大敢和自己教过的东西不一致，因为把过去变成谎言比当下说谎更糟——即使想承认也没有机会了。

他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考林·豪沃正在紧急思考如何应对他失控的武器。鲍林的投降会大大动摇军心，他必须先下手为强把这个主辩撤了。于是打电话通知派克议长：联合反对派方面换人，由他接管鲍林的主辩位子。

下午复会后，议长看着鲍林说：“我要是没理解错的话，联合反对派方面好像有些变化？”

“是的，议长先生，”鲍林站起来道。“尊敬的豪沃先生已经把我这个主辩撤了，因为我认输了。”

“啊……”一片哗然。谁想得到堂堂哲学家鲍林会公然认输？但议员们并没有发出通常那种讥讽的嘘声，大概因为这情形太出乎意外而使人不知从何开始了。

牛曼也很吃惊，他是准备好与鲍林接着干的。

“不过，议长先生，我想用几分钟时间把认输的道理说一下。”鲍林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