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精神的厕所

有利，她就决定再要一个。于是有了詹姆斯。为了一个的成长而去生另一个，这是否完全道德也许是可以商榷，但这毕竟是为母的“内政”，谁能干涉？不久，她怀着一个、抱着一个正式宣布退出政坛。“我的政治是未来！”她含着笑容和泪水说。那是只有母亲才有的信心和前瞻，仿佛已经看到四十年后儿子成为党的领袖走来拥抱妈妈的情形。

这样一个能统党治国的女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培养儿子的事业中，结果可想而知。考林从小就显示出政治天赋。他的善解人意几乎无师自通，不到三岁就有了随机应变的本领。要是两个大人一起问他喜欢他们哪一个，他会想一想说“都喜欢”而避免选择。弄得他们自我解嘲地大笑，甘拜下风。他时时得到大人们的夸奖，当然也是弟弟的榜样。

相比起来，詹姆斯似乎要慢半拍。经常被嘱咐向哥哥学习，他也的确试图效仿，但性格不是容易学的东西。他十二岁那年，兄弟俩都在伊顿上学。有一段时间考林为赢取学校的网球赛而苦练不止。詹姆斯为哥哥起劲，经常在训练场上跑来跑去拾球。但事与愿违，决赛中考林苦战未成，以接近的比分败给对手。詹姆斯难过得在妈妈怀里哭了。可是，当他抬起头时却吃惊地看到：考林正在满脸笑容地向对手祝贺，没有一点儿难过的样子！他难以理解，就问妈妈：“他怎么还高兴？”

“傻孩子，这是文明。”妈妈轻声道。

“你是说他在假笑？”

“当然不是真的高兴。他那么想赢却输了，能不伤心？”

“假笑不是虚伪吗？”

“这……”妈妈无从回答，虚伪与文明的界限一时如何说得清？“这是个好问题。”她摸摸詹姆斯的头说。她不是那种不懂装懂的母亲。

当胜利者向观众挥手和接受献花时，考林悄悄地撤出场子，独自朝更衣室方向跑去。只有詹姆斯注意到了。他从妈妈怀里挣脱，跑着跟过去。进到盥洗室，听到厕所隔间里传出考林的抽泣声。妈妈说得对，哥哥确实很伤心。真是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用那样的笑容来掩盖这样的心情！难怪有门学问叫“笑容学”，以前他还以为是指不同文化中的笑容的不同含义，现在才知道远不止如此；它在同一个文化中也够复杂的。他想去安慰考林，但又怕阻碍他释放悲痛，便悄悄退出更衣室，等候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哥哥走出来了。见了他竟像没事一样，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像往常一样在他肩上捶两下。考林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连刚刚亲耳听见的詹姆斯都看不出来——以至他不知该怀疑自己此刻的眼睛还是刚才的耳朵！他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是准备安慰哥哥的，但面对一个显然很快活的人，那些安慰话似乎文不对题。

第二天早上，詹姆斯醒来时发现枕边有一封信，是妈妈写给他的。妈妈常郑重其事地给他们写信，还用传统方式装在信封里，上面写着某某先生收，只是没有贴邮票。詹姆斯喜欢收到它们，这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这一封是妈妈回答他昨天的那个“很好的问题”。



最亲爱的詹姆：

昨天我欠你一个回答：假笑是虚伪还是文明？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想试着回答你，不然难以入眠。

这个问题来自名词和形容词的含义混淆。“文明”是名词，它区别人与动物。一切人造的东西都属于文明，不论是诺贝尔奖、原子弹、还是假笑。“文明的”是形容词，它区别人的教养状态。见面打招呼是文明的，随地吐痰是不文明的。但形容词的褒义性带来了对名词的理解的狭义性，使一些人误以为属于“文明”的东西都是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没能回答你的问题：虚伪明明不好，又确实属于文明。

文明意味对某些自然状态的摆脱，摆脱不了的还需要掩饰，例如厕所。假笑当然是虚伪的，但有时需要用它掩饰某些破坏性的自然状态。如果输了球就哭的话，赛场的气氛就破坏了，所以要倡导笑对失败的文明态度。文明包含虚伪，一如城市包含噪声；虚伪是精神的厕所，一如厕所是砖瓦的文明。不堂皇的需要也是需要，人由此而区别于猴子。猴子不必笑不由衷，但社会没有装模作样不行。

这里有些意思你可能还看不懂，那就去问哥哥。

吻你

妈妈



十二岁的詹姆斯的确似懂非懂，于是拿给哥哥看。

对十六岁的考林来说这是终生难忘的教诲，“精神的厕所”的概念大大深化了他对社会的理解。他知道妈妈的信其实是写给他的——让他给弟弟解释当然是要他自己先吃透。他读了几遍，然后给詹姆斯概括出两个简单的道理：



一、要是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人，你就不必天天洗脸、换衣服。

二、人不能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就像不能在大街上行方便。



随着年龄的增长，考林越来越学会适时应势、稳健周到，为进入政界打好了性格的基础。十年后，他果然成为了保守党最年轻的议员。

保守党是由十九世纪的托利党演变而来的，传统上代表不愿意社会变化的地主和商人的利益。现代保守党有两个意识形态来源：一是埃德蒙·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批判和对私有制的维护；二是亚当·斯密的古典经济学和对自由市场的倡导。这个党参照达尔文主义认为：只有让个体在市场上自由竞争才能最好地发展经济，而失败者是经济繁荣之路所必需的铺路石子。它的支持强者的经济政策当然代表富人的利益。但民主时代的政党也需要穷人的选票，所以它开始避免用“铺路石子”的说法得罪穷人，而改用“水涨船高”的说法——强调市场发展了经济也是穷人的长远利益所在。同时，保守党的低税政策也吸引了一部分穷人，这些人喜欢少交税而看不到再分配对他们的较大利益。这就使得代表富人利益的保守党也有机会赢取大选。

在考林·豪沃出任领袖之前，这个党的境况很糟。它把“市场经济原则”外推到整个社会生活而成为“市场社会原则”，结果把自己搞得很臭。特别是动摇国民医疗服务（NHS）的做法很不得人心。随着人口寿命增长和社会老龄化，国民医疗的开支越来越大。保守党不想通过增加税收来解决，就设法把医疗服务商品化。这引起公愤，知识界群起而攻之。卡尔·卡尔的一首哲学诗尤为厉害：



如何证明“医生不如妓女”



如果同意两个似乎合理的前提

就可证明医生的道德不如妓女

第一个前提是：

商品社会的一切都是商品

一切职业都是赚钱做生意

第二个前提是：

赚痛苦者的钱与赚享乐者的钱不同

趁火打劫的成分越高则道德水平越低

由此可以推出：医生不如妓女

因为当妓女说“不给钱就不睡觉”

那是以物易物的天经地义

而当医生说“不给钱就不看病”

则是谋财于人的危机

所以说白衣未必是天使、高楼更比青楼低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