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天葬台的县官

我四十年前曾经在西藏那曲嘉黎县的麦地卡工作过。新近上任的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吴英杰把他的第一次调研安排在最艰苦的那曲地区，他特意到了海拔五千米的麦地卡。

但若干年前麦地卡在撤区并乡时已经改为了措拉乡。吴书记说：“什么措拉乡啊？改名的人不知道这里的历史和地理，这里是拉萨河的源头，是国家级保护湿地啊！麦地卡多有名啊！”他回来就向政府建议，把麦地卡的名字改回去。那天见到吴书记，他对我说，我知道你在麦地卡工作过，现在已经把麦地卡的名字改回去了，尊重历史嘛！

嘉黎县的人可能是从吴书记那里知道，四十年前有过一个姓吴的汉族干部在麦地卡工作过，现在好像在北京当官呢，他们想联系一下。这四十年间，不知道换了多少任县长书记，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了。

前两天，到任才一年的嘉黎县长吾金才塔找到我，发现我原来是一个退休老头，现在的西藏牦牛博物馆长。参观过后，跟我聊起天来，发现我们还挺意气相投，我请他到我的住处吃了最简单的午餐：一碗牦牛肉汤、几个馒头加一碟咸菜。

吾金才塔小我一轮，今年刚五十岁，已经在藏北的好几个县当过县官了。他是学音乐、当教师出身的，性情很随和，对官位、对钱财没有太大的兴致，非常平民化，特别关注民生。

因为曾经在西部的尼玛县当过县官，而西部是藏北条件最艰苦、经济也相对滞后的地区。那时，吾金才塔频繁地往基层牧区跑，几乎所有的自然村都到过，被人称为“下乡县官”。看到牧民生活用品还比较困难，吾金才塔常常自己掏钱，在拉萨冲赛康市场买一些衣服鞋帽什么的，下乡时送给贫困牧民。

有一次下乡，看到有一家牧民对老人不孝敬，老人都没有卧具，吾金才塔把自己的铺盖送给了老人。他自己的家乡比如县因为出产虫草，相对富裕一些。那里的人们经常把过时的衣物淘汰，他就要过来，开动自己家的洗衣机一连好几天，洗得干干净净，带到西部牧区去，送给那里的牧人。

吾金才塔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关于修天葬台的事情。

我去过西部牧区很多次，还在那里蹲点，住过挺长时间，所以对那里比较熟悉。那里接近无人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逐步迁移过去一些牧民。我知道那里的丧葬方式，叫野葬。西藏最普遍的传统丧葬方式是天葬，也有水葬，一些高僧圆寂，则是火葬或塔葬。因为西部人群稀少，别说是现代设施、就是传统设施也很不完备，例如，在西藏各地都很普遍的天葬台，在那里是没有的。如果有人去世，家人就把帐篷迁走，把逝者的遗体留在那里，或者是用牦牛把遗体驮到山上，所以叫野葬。

那种野葬是非常没有尊严的，有的尸体遗弃在野外，被秃鹫啄啃，被野狼野熊撕扯，甚至被野狗叼着某个部位回到村边。吾金才塔看到这种状况，心里很难受。他说，即便是一头牛、一只羊，死了都会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们是人，我们人类，活着要有尊严，死了却没有一点尊严。

于是，吾金才塔开始为改善丧葬方式奔走。他先是进行调查研究，当地的老百姓希望能够建个天葬台。当然，在内地普遍的土葬，藏族人是不接受的，因为那意味着下地狱，会被地下的各种虫子吃掉，是很残忍的，他们还是希望能够有天葬。那么建天葬台，必须具备的条件，一是要有天葬师，二是要有秃鹫。吾金才塔就到西北边的绒马乡调研，找到了愿意做天葬师的人，那人告诉他，做天葬师虽然社会地位低，但这是帮人实现最后一点期望，是善事。至于秃鹫，他说，只要有天葬台，秃鹫就会聚拢来的。

可是这些事项要不要相关部门批准呢？吾金才塔过去有很多老师和学生，可以先请教一下。他先去找民政部门，可民政部门的朋友说，这事还真没遇到过，可能涉及民族宗教，是不是到民宗部门去问问；民宗部门的朋友也说，这事还真没遇到过，丧葬这件事情从政府职能划分上可能还是属于民政管辖范围。吾金才塔觉得不能为难他们，这的确是过去工作中没有遇到过的事，但是，这又是西部老百姓需要办的事，那我就自己来试试吧。

于是，吾金才塔自己选地、自己找人、自己出资，先是在绒马乡搞了个试点，后来又在五个乡村建立起天葬台。两三年过去，天葬台办起来，群众家里有人去世，都愿意把逝者的遗体送到天葬台去。仅绒马乡的天葬台，已经接纳处理了四五十具尸体，另外一处天葬台，也接纳处理六十多具尸体。野葬的方式逐渐被天葬所取代。

我跟吾金才塔聊天，心里在想，这个县长不简单啊！

在中国，“县”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代表着一方政治、经济、文化、风情有相对的完整性，是中国政治文化的基础。当一个县长或县委书记不容易，主政一方，福祸一方啊。县官要考虑政治社会的稳定，地方经济的发展，那是大事。但是，丧葬方式是不是大事呢？在藏北西部这样历史和地理都比较特殊的地方，能改变千年的野葬方式，给逝者以尊严，这是多么大的功德啊！从野葬到天葬，也是文明的一步啊！

现在，吾金才塔调任到东部嘉黎县了，这里的气候条件比西部好多了。一年多时间，他已经走遍了所有的自然村，对嘉黎的发展已经心中有数了。他邀请我有时间再去嘉黎看看，为嘉黎的发展提提建议。我想等明年找时间再去看看。

我相信，这位县官会把老百姓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都记挂在心上的。



[桑旦拉卓读后感]

天葬，对于藏族人来说是一个神圣、庄重的丧葬仪式。藏族人普遍希望死后能以天葬的仪式告别此生轮回的缘分，如此，起码最后一刻还是一个做了布施功德的施主。天葬台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也是一处修行的好道场。每一个到这里的人，都会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些思考，体悟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常。此时的金钱、名望、地位，以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情感纠纷都已不再重要了，只会觉得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就好，善良地、健康地、快乐地活着就好。天葬台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地方，但是在我的故乡藏北，藏北的北方，听老人们说以前是没有天葬台的，都是野葬，这对逝者是多么的没尊严，对生者是多么的寒心啊！但一个县长懂得了百姓的苦，不仅关心百姓活着时的民生问题，还关心百姓死后的丧葬问题，让死者安心，生者踏实。吾金才塔，他是一位生活在百姓当中的县长，更是一位生活在百姓心里的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