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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朗扎西:周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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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承认,人生还是有运气的。索朗扎西老人这一生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三岁的时候,索朗扎西父亲家本来有一百多头牦牛,日子还算过得去,可一场牛瘟,死了九十多头,只剩下几头。家中的日子过不下去了,父母亲带着能走得动的姐姐出去乞讨了,把三岁的索朗扎西连同仅剩的一头母牦牛和两头小牛犊一起,交给一户牧主,从此,他就成了小奴隶。六岁时就开始给牧主家放小羊,再大一点就放大羊,再后来就放牦牛。

解放军来了,工作组来了,西藏实行民主改革。工作组要收缴反动牧主的枪支,要分牧主的牛羊给穷人。牧主婆骑着马到寺庙找牧主藏的枪,两天没回来,那牧主不知道共产党的坦白从宽的政策,没等到他老婆回来就逃跑,半路跳河自杀了。牧主婆回来,家中的牛羊已经分给穷人。可是,因为索朗扎西年龄太小,又在夏季牧场放牦牛,粗心的工作组把他忘了,没给他分到牛羊。等他回来,工作组已经走了。牧主的家也已经散了,索朗扎西连主人家也回不去了,牧主婆给他一头母牦牛一只小牛犊,让他离开。他说,我来的时候,带来一头母牦牛和两头小牛犊,干了这么多年,还少了一头小牛犊呢。索郎扎西无处可去,母亲死在乞讨的路上,父亲回来不久也死于不测,他只好牵着这两头牛,投奔已经嫁给林周县一个牧民的姐姐,给姐姐家放牛。

民主改革过去,西藏自治区成立,中央政府关心西藏的发展,决定在林芝建立一家毛纺厂。厂里招工,索朗扎西被招上了。可是他一直在草原上放牛羊,进入工厂什么都不会。厂里就对他说,我们厂里有一些给职工食堂养的牛羊,既然你是牧民,那你就放这些牛羊吧。成为工人阶级一分子,但索朗扎西干的还是牧民的活儿。厂里有不少汉族工友,索朗扎西一有空闲时间,就跟这些汉族工友学习汉语文。先是会了一些汉话,然后,又拿着报纸让汉族工友教他,算是初步掌握了一些汉语文,同时,他也在放牛羊时学一些藏文。

大概是1967年,中央政府要求西藏送一批职工到内地去培训,厂里就让索朗扎西到拉萨参加考试。索朗扎西记得,考试是在西藏劳动人民文化宫里进行,共有一千多人参加考试。早晨九点入场,一些上过学、有文化的人早就考完出来了,索朗扎西在考场一直待到下午四点钟。考试题目有两项,一是初中以下的算术,就是加减乘除,二是语文,就是给驻藏边防部队写一封慰问信。索朗扎西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考试,考得满头大汗,几乎把他认识的汉文都用上了,交卷后回到林芝等消息。一个星期后,西藏自治区来人说,你考试通过了。于是,他跟另外一些考上的伙伴,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到了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在那里学习了三年。据说,到上海去学习的藏族工人,学的汉语是上海话,连汉人都听不懂。

本来,索朗扎西的命运由此改变了,他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他在林芝毛纺厂娶了一位挡车工,结婚生子了。但是,命运对他是如此的不公平。他的妻子生第三个孩子时,是一个死胎。之后,腹中又长出一个奇怪的肿包。当时工厂管理很严,不上班是要扣工资的,只能拿病休工资。索朗扎西要照顾病妻,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当时工资很低,生活艰难。20世纪70年代末期,听说可以留职停薪,他问厂里能不能留职停薪,厂里说可以,但根据规定,要留职停薪,每月要给厂里上交九十元钱才能保住那个国有企业的身份。索朗扎西一听就蒙了,他在厂里每月能拿七十元,生活还很难维持,他上哪儿去找九十元钱上交呢?回到家里,妻子躺在床上,孩子要交学费(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免费义务教育),索朗扎西思前想后,说,就是掉到河里,要淹死前还得挣扎几下吧。他一狠心,干脆辞职了。拿到了当月工资另加一年工资,总共一千三百元,回到原籍所在的林周县。可回去时正遇到他的姐夫,姐姐已经去世,留下姐夫和七个孩子,姐夫一见他就痛哭流泪,说他为了给姐姐治病,借了一个当雄人一千元钱,现在人家逼着还钱,索朗扎西说,人不是植物啊,何况当年在走投无路时,还投奔了姐姐家的,没办法,只好给了姐夫一千元,自己就只剩下

三百元。

命运再次耍弄了他一把。回到乡村,那时已经实行分地分畜到户,土地和牛羊都已经分完了,等他回到农村,村里已经无地无畜可分了。他找到乡里,乡长说,是应该给你分地分畜的,可现在已经没地没畜可分了,总不能把我家的土地和牛羊给你吧?索朗扎西问乡长,能不能贷点款?乡长说,这个可以,但你要找担保,几个亲戚朋友这家出一头牦牛、那家出几只羊担保,让索朗扎西贷到了四千元。索朗扎西拿到贷款,买了一部老旧的解放牌汽车,开始跑运输。可跑了几次,没有定额汽油了,就到车管所去问,车管所说没有你这车的资料啊,再回县里问,原来那辆车在头一年已经报废了,他被那车主给骗了。

走投无路的索朗扎西只好再到林芝,到私营企业去打工。那几年,他一个人兼了五份活儿,还开了一家小店,他拼命地干活挣钱。妻子病了多年,结果在林周求到了一位藏医,居然神奇般地好了。妻子有个徒弟的亲戚在工商局工作,给她找了一份看门的活儿,每个月也有五百元。那几年,索朗扎西挣了十一万元。他来到西藏自治区首府拉萨,在西郊的堆龙德庆买了一间土坯民房,算是在拉萨有个落脚地了。可不久,堆龙规划要拆迁,他的土坯房子在拆迁之内,政府提供了一个安居院,但他还要补交三十万元。索朗扎西东拼西借,买下了这房。可是,两个孩子都大了,要成亲,一家人没法住,他说,人总不能像蚂蚁吧?又只好把那房子卖了,给孩子买房。现在,两个孩子有地方住了,他却没有地方住。再问他,索朗扎西回答很含混,可能有难言之隐。他是农村户口,却没有土地;他在城市生活,却没有城市户口,两头的保障都拿不到。我也不能问得再细,因为我也没有能力去解决他的困难。

如今索朗扎西七十多岁了,好在他身体非常好,骑着自行车,每天还忙得不行,但问他忙什么,他也不细说。

我本来并不认识这位老人。

今年雪顿节期间,我在牦牛博物馆值班。工作人员扎平告诉我,有一位老人来过牦牛博物馆三次,一定要见到发明(他不会说“创意”这个词)牦牛博物馆的人,见到我之后,对我和扎平说,你发明的这个博物馆可不是一般的啊!我从小放牦牛,吃牦牛肉、喝牦牛奶、穿牦牛毛的衣服,住牦牛毛帐篷,我们藏族人没想到要做一个牦牛博物馆,你却想到了,做到了,你是一个伟人啊!让我和扎平惊呆的是,老人突然跪下给我磕了一个头,边磕头边说:“你是真正的活佛,天天念经的不一定是活佛,我给你磕头不会错的!”我和扎平赶紧把他扶起来,我们都感动得哭了。后来,扎平把老人送出门,他还念叨着:“我会给他念经祈祷,他这样的人不成佛,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成佛呢?”

第二天,他又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了,给牦牛博物馆捐赠了两件藏品,还给我本人带了一小袋红景天、一小袋天麻。几天后是中秋节,我预备了一盒月饼、一瓶酒、一袋茶叶,让司机给他送去,但索朗扎西就是不告诉我他的住址。半个月后,他再次来到牦牛博物馆,给我讲了以上的故事。我很感慨,索朗扎西在底层艰难周折了一辈子,居然还对一座博物馆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有这样不俗的境界和情怀。索朗扎西甚至还读了我送给他的《最牦牛》一书,还提了一点小意见,还建议,我的藏名“亚格博”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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