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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蒙古女人得拎熬茶的勺子,你拿枪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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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亚特草原太辽阔了。辽阔得让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滴水珠,一株野草。人算啥呢?毛毛虫一条。色旺在阔地高天下,心头忽然滚过一阵悲凉。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包内的女主人会是三丫。现在他想,他和三丫一样,都认命吧。

面对波浪翻滚的贝加尔湖,色旺想了好久,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对着羊群发出了吆喝。一只头上盘着大角的棕色头羊慢慢挪动了,羊群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动,牧羊犬在羊群周围跃动着,激动地吠叫着,羊群在暮色中回圈了。

所谓的圈就是三丫家包前的一片沙滩,沙滩上有厚厚的羊粪,几只牧羊犬各占了沙滩的上下风头。三丫早为它们备下了饭——几条还在鼓着腮的大鱼,每只犬欢快地叼起一条,躲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享用着。

雾霭渐重,草原笼罩着青色,三丫包内的窗户已闪出一团昏红的灯光,包门虚掩着,一条长长的灯光泄了出来,色旺驻足在门前,显得有些踌躇不决。

三丫在包内道:“你进来吧!磨蹭什么呢?”

色旺压抑着怦怦的心跳,定定神才进了包。他见包内小桌上点着一对蜡烛,三丫穿着一身红色的汉家衣服,头上顶着红盖头,端庄地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小桌前。小桌上放着一些肉制品,奶制品,还有一银壶马奶酒。一对大红喜字贴在了包内的毡子上。

色旺看着包裹在红装中的三丫,佯装从容地笑道:“嫂嫂,你看你装扮的,让我都不知说些甚……”

色旺说着,伸手揭开了蒙在三丫头上的红盖头,却看见早已被泪水洗湿的三丫,慌得色旺道:“嫂嫂,你咋哭了?色旺是老爷的,你也是老爷的,这包是老爷的,这天地海子草原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老爷的,你在布里亚特草原待了这么多年了,这个道理……”

“叔叔这是教诲三丫哩,三丫知道叔叔对老爷的一片忠心。”三丫滴着泪道,泪光中闪着亮亮的光芒,“寡嫂再嫁小叔,嘎尔迪老爷真是天大的恩典!”

“嫂嫂,我咋看你这般咬牙切齿的?”

“草地上的人啥都好,就是喝大了酒让人真是受不了。自你哥走后,我这包门都快让醉汉敲打烂了,那些天醉老巴在我的包前唱了一夜又一夜,无休止地干号他那只战死的小青马,还在包前草地上打滚,眼泪鼻涕地折腾了一夜……”

色旺微笑着说:“这有啥,他们还不是怕你寂寞难耐?”

“汉家寡妇要守名节哩!我咋能不清不楚地放他们进来,那成了什么?”

“要说还是嘎尔迪老爷英明,这包里只要住进男人就消停了。”色旺冲三丫道,“嫂嫂,以后我就是你这包内镇包的门神,谁胆敢在咱的包前叫春,我打断他的腿!”

“他叔,你甭光惦记着嫂嫂,你还得想想你那惨死的哥哥……”

“嫂嫂,那木斯莱哥哥升天了,咱还想他干什么?”

“他叔,你看这个,”三丫说着从屁股下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柄是银的,还镶着几粒宝石,显得华贵而又小巧玲珑。

“我的天老爷,你这枪是从哪儿弄来的?”色旺惊慌地问,“这要出人命哩!”

“这是那木斯莱那个死鬼留下的,他说是从俄罗斯老爷手中抢来的。”

“嫂嫂,”色旺不解地问,“你个女人家要枪干什么?”

“那木斯莱那死鬼说,他要跟谢苗诺夫老爷出去闯天下了,留给我防身用。”三丫端起了枪,微微眯起一只眯缝眼,“谁敢来我包里使坏,那木斯莱让我专朝坏男人的裤裆下面打。叭——叭——”

色旺听得屁眼有些发紧,但仍然笑着说:“嫂嫂,我这把枪就挺好使的,还用得着你叭叭的?你快把枪放下,小心走了火!”

三丫仍是举着枪,愤愤地道:“谁杀了我男人,我记着。总有一天,我要报杀夫之仇,把他的脑袋打烂!叭叭叭叭——”

“你疯了?”色旺吓坏了,伸手捂住三丫的嘴,慌得四下打量着,“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咋敢动这歪心思了?你不想活了?”

“杀夫之仇不报,三丫还算个人?”三丫的小嘴捂在色旺的大巴掌之中,眯缝眼圆睁,不断闪出刀子般的寒光,嘴巴还在色旺的手掌中呜哇乱叫,“我要报仇!”

色旺瞪着眼对三丫说:“那木斯莱死就死了,你咋敢想报仇了?那木斯莱那是自找的!咋,你不想活,也想让你的阿尔德那不活哇?”

听色旺这样一说,三丫的身子一下子软了,出溜在色旺的怀里。然后呜呜地哭了,她哭着说:“那木斯莱走了半年了,我还没有好好哭过哩!”

“那你使劲哭哭,我听着哩,那木斯莱那死鬼也在天上听着哩!”色旺劝慰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三丫,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并将三丫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取下,小心地放在了小桌下的铺着白毛毡的地板上。

“这就对了,蒙古女人得拎熬茶的勺子,拿枪干什么?”色旺对三丫道,“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心火泄了,咱就好好过日子。”

“那我哭了。”三丫对色旺说。

色旺说:“哭吧,哭吧!谁让我娶寡嫂呢,你哭,我还想哭哩!”

三丫咧嘴抽搭了一下,说:“过去,在我们老家死了人,女人们比着哭。哭得披头散发,拿头碰棺材板,砰砰的,要是不哭死过去几次,就好像没当回女人。村里的闲汉,都圪蹴在地上看,看谁哭得好。出殡比娶媳妇还热闹,一个村的人都出来看,外村的也来,苦家的女人们都憋着,只要一见到棺材,哇……”

三丫想象着,然后双手一拍大腿,啊啊哇哇地哭叫了起来。

“我那苦命的那木斯莱啊,你咋这么不安分呢?你就剩下了两条烂胳膊了,你一撂腿就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咋办呀?我的那木斯莱呀,还有你那可怜的老阿妈呀,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就等你送终摔老盆哩,你咋狠心地走了呢,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老天爷看着都掉泪呀!大雨下了八九天,地下水起三尺三……我那可怜的那木斯莱呀,我知道你心不甘放不下呀,放不下可怜的我呀,你咋心这么狠哩,让我活生生地当寡妇呀?家里没个人把水担,床头上再不见你吃旱烟,留下我个傻老婆推烂碾,屋顶漏了没人苫……还有你那可怜的吃屎娃呀,遇上野狗干哭干叫没抓拿,没人替他拦没人替他拉呀,我那没大的娃……”

三丫的哭号声,穿出包外,凄惨地撕扯着沉沉的夜幕。

一直趴在包前草地上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其木格,好像也受不了这份刺激,缩着身子往后爬。她爬出老远,才骑上了马,轻轻一抖缰绳,马儿载着其木格,淹没进了草浪里。她的行踪,就像草原有一只幽灵飘过,眨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包门开了,三丫唱歌般的哭号随着一道烛光猛泄了出来,引起了几声犬吠,色旺走了出来,站在那条长长的烛光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伸伸懒腰,又冲包四周看了看,然后转身回了包。他随手把包门一关,包外又是黑漆漆的,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三丫那样子像是哭够了,两拳一握伸出摇晃了几下,总结一般道:“好了,我哭好了,胸口不那么堵了!他叔,我们老家的女人都是这样哭丧的!哭出来,心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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