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农民转变成非农民

抬起头来跟王国慧打招呼：新成他妈，你来了，你真是好人养了个好儿子啊！你儿子太好了，太善良了，这几天要不是你儿子新成来照顾我，恐怕我都活不成了。说着，他哎呀哎呀地呻吟起来，似乎想把头抬得更高，却又没能力抬高，又把头放在枕头上。他的枕头很小，枕头里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他的枕头不知多长时间没洗了，已经变黑，黑得油渍麻花。相比之下，赵老虎却显得有些白，他的白是惨白，像是见不到阳光的豆芽儿菜一样。他还很瘦，瘦得皮包骨头，又包不住骨头，似乎连骨头的颜色也表露出来。不过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同时他的舌头也很灵活，嘴头子还很能说，仿佛他所有的能力都集中在嘴上了，就剩下一张嘴了。

王国慧对赵老虎的情况知道一些，他一辈子没娶老婆，没有孩子，跟着哥嫂生活。瘫痪卧床后，由他的侄女伺候他，每天给他端吃端喝。打工之风吹过来之后，他侄女就撂下他，进城打工去了。人虽然不能动了，他也不想死，还想活着。好在他还有一张嘴，看见谁从他的门口过，他就喊谁，给谁说好话，恭维谁。通过恭维人家迷惑人家，让人家为他服务。不用说，赵老虎是利用了何新成的善良，也是利用了何新成的幼稚，就把何新成抓住了。赵老虎固然值得同情，偶尔照顾一下也未尝不可，但赵老虎利用一个成年人的心智和巧嘴，蒙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他端水倒尿，以致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未免有些自私。王国慧没有埋怨赵老虎，她只是冷冷地对何新成说：好哇何新成，你干得不错！

赵老虎又说：新成他妈，我是快死的人了，一半在阳间，一半在阴间。我说一句话你记着，由于你教育有方，你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能上大学，当大官。

王国慧在心里撇了一下嘴，听出赵老虎在继续施恭维计，竟恭维到她头上来了。在恭维她的同时，也是继续给何新成灌迷魂药，想把何新成套牢。休想！王国慧忍无可忍似的说：何新成这几天不是迟到，就是旷课，连小学都上不好，何谈上大学！可笑！

赵老虎一听又哎呀起来，说这都怨我，都怨我，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还以为新成是在课余时间做好事呢，我真该死呀！好了，新成好孩子，赶快跟你妈回家去吧！

王国慧极其严厉地盯了何新成一眼，把头往门外一摆，意思是让何新成背上书包，马上跟她回家。

不料何新成说：不，我还没帮赵爷爷翻身呢！

这个鬼迷心窍的狗孩子，竟然敢跟她说不，真是反了天了！王国慧气得真想扑过去抓住何新成，把何新成痛揍一顿。什么赵爷爷，八竿子打不着。你爷爷姓何，叫何庆国。什么还要帮人家翻身，人家翻身不翻身跟你有什么关系！王国慧把牙齿咬了咬，切了切，没有把痛打何新成的冲动付诸行动，她说那好，你就待在这里吧，你今天如果不回家，就永远不要回家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孩子。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种选择，一是永远待在这里，二是立即跟我回家。好了，选择吧，我只给你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大概赵老虎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说：新成你快回家吧，别管我翻身不翻身。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债，这一辈子老天爷不让我翻身，永远不得翻身。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不活了。他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说你这个该死的，该死咋还不死呢！

以前，妈妈也给何新成在某件事情上限定过时间，也给他读过秒。妈妈读秒说一不二，相当严格。时间一到，如同秒针跟着分针走，他也必须跟着妈妈意志的脚步走。这次妈妈读秒虽没有读出声，但妈妈心里是有数的，如果超过了妈妈规定的秒数，妈妈是绝对不会让步的。眼看一分钟里所包括的六十秒就要到了，何新成才有些不情愿似的低下头，背上书包，跟妈妈一块儿走了。边走他还边回过头来看着赵爷爷，似乎对赵爷爷有所不舍。

一回到家，王国慧就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了。每天这个时候，她还不会关大门。今天情况特殊，她提前就把大门关上了。在教育孩子期间，她不想让别人进来，以免受到干扰。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她的习惯做法是教子在背后进行。

何新成看到了妈妈关大门这个细节，像是条件反射，他想到的是关起门来打狗那句话，不由得紧张起来。

王国慧再次拉开了与何新成谈话的架势，她自己先在堂屋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命何新成卸下书包，也坐下。两个人都坐下后，王国慧并没有立即进入谈话阶段，还要营造一下谈话的严肃气氛，给何新成施加足够的压力。她营造气氛的办法是，聚集目光，盯着何新成看。这种办法类似审案者与被审者进行心理较量，看看谁先在较量中败下阵来。在较量过程中，何新成皱起眉头，皱起鼻子，面部肌肉紧缩，眼珠子硬着，一度表现出抵抗的意图。但他毕竟还处在弱势地位，经不起妈妈的强大攻势，很快就在较量中败下阵来。他败阵的表现如一只斗败的公鸡，不但塌下了眼皮，垂下了头，似乎连膀子也耷拉下来。

第一个回合，王国慧取得了胜利。王国慧以为何新成放弃了抵抗，对何新成说：我一不骂你，二不打你，我跟你讲道理，我历来是以理服人。我告诉你，妈妈是学过哲学的，知道看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什么叫一分为二呢，就是说看一件事情，既要看它的正面，还要看它的反面；既要看到它的好处，还要看到它的坏处。拿你这几天做的这件事情来说，你的确是在做好事，不是做坏事，这说明你心地善良，有同情心，在看到别人有困难的时候愿意帮助别人。从这一点看，我应该表扬你，老师也应该表扬你。可从另一方面看呢，又是一件坏事。为什么说是坏事呢，因为你是一个学生，你的任务是学习，什么事情都不能耽误学习，一旦耽误了学习，好事就成了坏事。也可以说，你又迟到，又旷课，已经犯下了严重错误。你必须认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悬崖勒马，回到正确轨道上来。你要是认识到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并立即改正错误，从此不再到赵老虎家里去，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老师那里，我去替你解释。好了，我说得不少了，该你说了，表态吧！

何新成不说话，不表态。他还是塌着眼皮，低着头。

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非要我跟你着急才行吗？

何新成提提肩，嘴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了，但还是没有说。

何新成，抬起头来，看着我！王国慧突然提高了调门儿，变得严厉起来：你老师提问你问题时，难道你也这样装头死绵羊吗？现在我就是你的老师，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什么，你必须马上回答什么。

何新成拒绝抬头，拒绝看妈妈，拒绝说话。如果不说话也是一种力量的话，他像是要用这种力量与妈妈抗衡。如果不说话是一块石头，他似乎想看看，妈妈能对石头怎么样。

情急之下，王国慧将了何新成一军，等于把何新成逼到了死角。退一步说，如果这次将军等于方向引导的话，王国慧一举棋就引错了方向。她说：这孩子，我看你真是中了魔了，我问你，这个学你还想不想上了？

这一次，何新成说话了，他说的是：我不想上了。他的话明确无误，一字一句都很清楚，我——不——想——上——了！如同何新成在赵老虎家里对王国慧说“不”一样出乎王国慧的意料，何新成这次说出的话，王国慧更是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万万万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