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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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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烨和史谦是在盐井旅行时相识的。那是个滇藏线上不广为人知的小地方,进藏的门户,紧挨澜沧江。那时她刚结束一段失败的恋情,一个人去云南散心,在梅里雪山,偶然从驴友口中得知盐井,世代产盐,觉得有趣,距离也不远,于是便去了。

正赶上八月的雨季,赭红色的澜沧江从高大的峡谷中奔涌而下,激流飞溅,浊浪滔天,声震数里。沿岸地势险峻,层峦叠嶂,平缓地带散落着红白相间的藏式民居,周围种植着大片长势茂盛的青稞和向日葵,洁白的转经塔点缀其间。一幅风光绝佳的风景画。这里自古产盐,古时是吐蕃通往南诏的要冲,也是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如今虽然看不见茶马古道的盐贩子,但这里依然沿袭了古老而原始的手工晒盐方式,人们从江边的盐卤水井中背回卤水,倒入自家卤池,等蒸发浓缩,再转至盐田结晶成盐。两岸全是成片的梯形盐田,西岸产红盐,东岸产白盐。放眼望去,波光粼粼,结晶的粗盐白如冰雹,盐房下倒垂着钟乳似的晶体,让她大开了眼界。

她住在叫扎西的藏民家。村里几乎无游客,江边有棵古核桃树,树荫逾亩,树下有牛,有狗,有摇着转经轮闲逛的藏族老人,目光慈祥,好奇地打量她。她白天去盐田,看村民晒盐,写生。小孩们饶有兴趣地看她对着盐田素描,指指点点,每个小脸蛋都被强烈的阳光涂抹出两片鲜红。她努力适应着糌粑和牦牛肉、加加面的味道,适应着孤独。夜晚迟迟降临,待清瘦的弯月懒洋洋地斜挂对岸坚韧的悬崖上,她才感觉心底腾升出的荒凉。面对浩瀚的银河,默默垂泪。在这个远离喧嚣的扰攘的陌生之地,没人知道她的秘密,没人懂得她的烦忧。

离开盐井的最后一天,她想起来附近有个天主教堂,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就在对岸的214国道旁边,她起了好奇心,对藏区竟有天主教堂感到惊讶。

那天正好礼拜天,她尾随去做弥撒的教徒,抄了一条通往教堂的捷径,约莫半个钟头就到了。教堂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毁后重建的,里面聚集着百来位信徒,看样子都是附近的藏民,虔诚地坐在长椅上,听一位藏族神父在祭台前讲道。藏民祷告的时候,人群中不时有人发出低声的啜泣。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去过很多教堂,或金碧辉煌,或气势恢宏,或历史悠久,唯独在这座简陋的教堂,面对一群衣着寒碜蓬头垢面的藏民,面对他们虔诚的目光,她的心莫名地被烫着了。

她翻开长椅上的《圣经》,随手看到《箴言》里的一段话,耶和华所恨恶的有六样,连他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高傲的眼、撒谎的舌、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弟兄中散布纷争的人。她久久沉思着这段话,如入魔怔,神情恻然。想起刚结束的恋情。想起那个安于清贫的青年画家。想起和青年画家相恋期间的点点滴滴。她深爱着他,倾慕他的才华,又畏惧着他的暴戾。像爱上了一个刺猬,小心翼翼,想给他女人的温暖,又忌惮他身上的刺。在酒后,他对她说过很多刻薄甚至讥讽的话。埋怨她耽误了他。和她在一起,他什么也画不出来,灵感全无。除了做爱,他对女人的温柔乡始终保持着恐惧和怀疑,认为那是摧毁艺术生命力的始作俑者。他谈过很多女人,都很短暂,时间一长,他就心生厌倦,逃之夭夭,生怕陷入温柔的沼泽。女人让他失去对痛苦和孤独的体验。他将孤独和痛苦视为艺术灵感的缪斯。说到底,他并没真正爱过那些女人,他爱的不过是她们的肉身。他热衷在形形色色的女人身上获得陌生的刺激,然后再置身茫茫孤独中,在黑暗中泅渡虚无。有天深夜,在他画室里堵到他和别的女人裸体相拥后,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吞下大把安眠药,昏睡两天,醒来阳光妩媚如初,插的百合已经盛开,浓香四溢。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宣告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她决然和青年画家分了手。尽管青年画家表示洗心革面,要好好爱她,和她结婚。她知道对一个人的信任如同贞操,一生只能一次,失去便无法弥合。她只身一人悄然来了边陲,在广西云南游荡了一个多月,无怨无恨,如获新生,以为将青年画家从心中彻底抹去了。直到来教堂,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恨青年画家。恨他的自私自负和冷酷无情。恨他摧毁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对爱的信任。对他爱的消退,意味着恨的增长。她永远都不想原谅他。在无尽的憎恨中,她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诅咒青年画家。诅咒他永生都不配拥有真爱。诅咒他孤独终生。到后来,她泪流满面,在教堂失声痛哭起来,想主为什么要将这些施加在她身上。她失去了主的怜爱。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她在替青年画家接受惩罚,那人却浑然不觉,也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和怨怒。

他穿着暗红色的冲锋衣,挨她坐下。他们是里面仅有的两个汉人。大概是她刚才的举止吸引了他。他默默递来一张餐巾纸,目光落在她的书上。她抽噎着道了声谢。

哭啥呢?有心事啊?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她擦了擦鼻子,难为情地望了他一眼。

仿佛宿命的安排,要让她在这样难堪的处境里和他相遇。弥撒礼毕,接近中午,信徒们去领取免费的圣餐,他说领她去教堂周围转转。他只字未提她刚才失控的事,也没问她为何来教堂。她感到了他的善意。他给她讲盐井这带的风土人情和这座教堂的历史。俨然一副当地人的口吻。教堂为一八六五年所建,来过十七位外籍神父,其中有一半因为宗教冲突,死在这里。他对盐井的一切都如数家珍。她好奇地说他怎么这么熟悉?他笑了,说这儿已经是他第六次来了,这两年还资助了几个藏族小学生,趁他们暑假的时候,便顺路过来看一眼,给他们带些学习和生活用品。

村里的人都认得他,尤其是孩子们,见到他纷纷簇拥过来,欢呼雀跃,大声叫他大使叔叔。他厚实的大手依次从孩子们的头上抚摩过去。一个个得到宠爱而红扑扑的脸蛋,有点鲜艳有点脏,目光纯真而羞涩,像见到父亲。这一幕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一颗心像浮标一样,猛地往下沉了沉。

她怀念七年前的初识。那种感觉,像擦得澄明光洁的空酒杯充盈了陈年的佳酿。在她情绪最糟糕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他出现在她面前。用他的幽默、睿智、大方,抚慰了她受创的心灵。他举止得体,为人体贴,眼神透着一股中年男人见多识广后的坚毅和沧桑。比起青年画家的才华,她更信赖这种沧桑。她发现自己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有安全感的归宿,而不仅仅是灵魂。

他开的是一辆改装过的牧马人,从新疆过来,风尘仆仆,在这里短暂休整后,准备回广东,和她正好顺路。一路上,他讲了很多的藏区故事,个个精彩绝伦。他说川西歌乐沱一带,民风彪悍,睚眦必报,经常出人命,即使凶手坐牢,赔钱,请活佛调解,依然无效。他们用哈达把钱包扎好,悬挂房梁上,一分不花,发誓要凶手家族也赔上一条人命,再把钱加倍还回去。他说无人区的藏野驴,个头大,性格倔,认死理,但凡有汽车路过,它必撒起蹄子,和汽车赛跑,还非得跑前头不可。要遇到坏心眼人,故意逗它,几十里下来,能把藏野驴活活累死。藏野驴身上没枪眼,没外伤,说捡来的,检查站的人拿他们也无可奈何。他说露营的故事,年轻时住不起旅馆,一个人在野地里搭帐篷,晚上被狼围困,狼的利爪划着帐篷吱吱响,他手里只有一支手电筒。急中生智,想到随身带的小收音机,便打开频道,嘈杂尖锐的电波让狼受到蛊惑,最终吓退了它们。他说藏野牦牛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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