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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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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上午十点多被冲开的。此前,警察站成的人墙已坚守近两个小时,随着一支更大的队伍从五一大道汹涌而来,脆弱的警力很快被狂热的人群淹没,场面彻底失控,平和堂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打砸抢事件发生了。”

二○一二年九月十五日,小耿第一次上新闻。记者抓拍到了他游行的照片,当天的报纸头条,小耿站在被掀翻的汽车上,高高地挥舞着铁棍。这张照片让很多人记住了他。

那天他来长沙刚满一个月。

一个月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县城。在他们老家,能挣到钱的地方并不多。捕鱼、捞沙、割芦苇、砌墙,卖力气吃饭,辛苦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大多数人都往南方跑,去广东、浙江沿海地带进厂,年底再候鸟般赶回来。也有往省城长沙去的,那里近,回家也方便些。舅舅在长沙,当水电工。这些年,遍地高楼,每天都有新工地开张,舅舅辗转各处,只要有工地开工,就不愁没活干。

要不是父亲罹患尿毒症,他也许会读个三本院校。家里变故,他便打消了继续上学的念头。高考完,他躺在凉席上,读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本书是他从班上的同学那里借来的,传阅到他手上时已经残缺不堪,没了封面,内页也有脱落。夜里所有人都睡了,他在昏暗的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下,在窗外的蛙声中,读书。读完那夜,他失眠了。整宿都没睡着。联想书中的人物和自己,有些悲伤,又有些亢奋。

有天夜里,他睡得很早,院里还有人乘凉,他只穿了条内裤,光着脚,一声不响,就出了院门。外边漆黑,任凭谁也拉不住。第二天母亲讲起昨夜的反常之事,他才晓得梦游了。他的脚心还沾着泥土,母亲所言属实。他心里有些烦闷,像淤塞了什么东西,弄得情绪低落。梦中,他见黑暗中有一束光,如得启示或召唤,冥冥中只身往外走去,如入无物之地。

暑假还没过完,某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想去长沙看看舅舅,顺便找点事做。说这些时,父亲正躺在堂屋左侧的厢房。他听见里边传来的咳嗽声和用力拍打床沿的响声。这更坚实了他的决心。他破例要了杯烧酒喝,几口下去,脸就通红,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举手投足间,带有一股成熟男子的味道。饭后他坐在院里纳凉,夕阳一点点地沉落,远方的山脉在八月金黄的余晖中显得更加雄浑邈远。厨房传来母亲收拾碗筷的声音,饥肠辘辘的猪在圈里叫唤,院角的苦楝树上蝉声如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想着什么。

他是八月初到的长沙。正是酷暑,每天烈日当空,炙烤万物,天热得连狗都喘不过气来。起先他跟着舅舅,在工地打打下手,做些电线埋管,预留下水管、地漏、马桶孔之类的粗活。相比起砌墙的泥水工,算是比较轻松的技术活。不累人,但很晒,每天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穿梭于工地的每个角落。没过一个星期,以前还算白皙的他晒得脱了皮,黑瘦了一圈,起了一身痱子。每天吃住都在工地。工头专门雇了女人做饭。住的地方是活动板房,铁架床,上下两层。他睡上头,舅舅睡下头。工友都起得早,六点不到,工地各个角落就开始响起来。夏日天亮得早,那些做包工的,都想趁太阳还没起劲前多干会儿。苦了他们这些做点工的,天没亮就被他们闹醒。胡乱吃个馒头喝碗稀粥就上了工地。舅舅有身工作服,是一套褪色得快看不出颜色的迷彩服。很少见他洗,每天上班就套上,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汗馊味。舅舅叮嘱他戴安全帽。忘戴的被查到,每次罚五十元。上午的时间长,干到十一点半左右,开始叫吃饭。一个中年妇女提了一只作废的铁锅,用木棍咣当咣当敲两下,尖着嗓子喊,呷饭啦……便陆续有工友从脚手架上下来,摘下汗淋淋的安全帽,边抽烟边往食堂走去。各自都备有碗筷。都是那种大号的暗黄色搪瓷碗,里面盛着冒尖的饭菜,蹲在阴凉处,只听得见筷子扒动和咕噜噜的吞咽食物的声音。无非是些尖椒炒肉、红苋菜、紫菜蛋汤。一筷子下去,难得见几块碎肉。想吃好点的,得自己掏钱,去附近的小餐厅吃点菜。工人劳动强度大,虽然粗茶淡饭,都吃得香。狼吞虎咽,大口地扒饭,喉结滚动,稍微一嚼,就下去了。

小耿一点食欲都没有。天气溽热,又太累,他什么也吃不下。宿舍没有空调,蚊虫肆虐,滚烫的凉席,翻身就是个水印。两个星期下来,晒得黑不溜秋的,露出条条肋骨。之前他还未曾尝过这样的苦。两个月前,他还坐在教室里,每天只需埋头读书,在考卷上写上标准答案。现在握笔的手早已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他的脸上早已看不出学生的模样,和工地的其他年轻民工没有丝毫区别。

他想到以后漫长的人生,每天都要过这样残酷的生活,便心生绝望。某天夜里,工友们都睡后,他胡思乱想,差点哭出声来。第二天,舅舅问他能不能坚持,他咬咬牙,说没问题,当什么事没有发生过。

工地旁边有所大学,每天下完班,他先去露天水龙头下冲个凉,套上干净衣服,便去校园走走。暑期人少,夜晚的校园清静而空旷,里面草木葳蕤,环境清幽,相比工地的嘈杂,是块消暑的宝地。他沿着林荫小道走,有时想些心事。担忧父亲的身体,想家,想《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心绪芜杂,如行走在漆黑的绝路,看不到一丝光亮。父亲的病需要一大笔钱,靠他在工地当水电工,甭说手术费用,连基本的药费都保证不了。他便有些焦躁,一时又想不到来钱更快的路子。

有时他也去开放的教室。里面常有自习的学生,每天都学习到很晚。教室里开了冷气,安静,有学习的氛围,他拿份旧报纸,找个空位,待到十点多关灯才走。周围投注过来好奇目光,他坐在里面,甚是扎眼。他感到局促,又想,要不是家中的变故,他本也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如此一想,他便踏实了。

学校门口有家报刊亭,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终日穿着那种暗色的碎花裙,永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靠在躺椅上看电视。有时他会在那儿买一瓶冰水,再慢慢踏入校园。有次他递给她一张百元大钞,接过水,转身就走了。直到第二天他才想起,她还没找钱呢。一百元,对他而言,是笔不少的开支。在去报刊亭的路上,他想着该如何设法将钱讨回来。

那个女人仿佛从昨天起就一直没动过,靠着躺椅,目光忠诚地落在角落的那台小电视上。喂,你昨天忘记找钱了!他焦急的语气惊扰到了她,她有些不快地扫了他一眼,目光重又落在电视上。电视里正播放着某部韩剧的高潮部分,漂亮的男女主角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女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韩国人控制了。他只得重鼓起勇气,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我怎么没印象了?她侧着脸,茫然望着他。昨天我买了一瓶娃哈哈纯净水,给了你一百元,你忘记找我了。因为紧张,他涨红了脸,像在撒谎。她露出迷惑的表情,看不出是真记不清了,还是故意装出来的。我从不会忘记找钱。她说。我没有记错……他紧张地望着她,生怕眨眼她就不承认了,我爸病了……我需要钱……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楚,眼睛泛红,差点要落泪。她说你这孩子哭什么?不就几十块钱嘛。我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绝不是你刚才说的,我忘记找钱了,你转身就没人影了,我找钱都来不及呢。她的神情倏忽松弛下来,像看自家孩子似的,笑了笑说,你运气好,要换别人,肯定不会认账了。他赶紧点点头,递上感激的目光。你住这附近吗?他又点点头。以后记得常来我这儿买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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