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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队伍从他们身前经过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从乐摄宝背包中掏出了单反相机。那是一台最新款的佳能5D Mark Ⅲ,他上个月刚买的。镜头迅速对焦一张张躁动不安的脸,咔嚓,咔嚓……按下快门。也许太过醒目,随行的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阻说,行了,别拍了,大使!走吧!他说好,再拍几张。作为一个摄影发烧友,他怎能错过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何况还喝了点酒。有那么片刻,他产生了错觉,仿佛手中抓的不是相机,而是冲锋枪。他在朝人群开火。

他赶上了摄影师梦寐以求的时刻。

很多年,他都保持着随身携带相机的习惯。如果不经商,他说不定会是个优秀的摄影师或者记者,栖身某个报社或图片公司。他喜欢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数码相机没流行前,他在家里专门弄了个暗房。家里墙上挂的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后来投身商海,有了财力作为支撑,行走的范围越发广阔,摄影的器材自然也越来越专业。从国产海鸥,到尼康、佳能、富士、理光防潮箱里堆积的器材越来越多。各种焦段的镜头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他爱好广泛,登山、冲浪、越野,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爱好已经进了记忆的回收站,唯独摄影的热情,保持了很多年,一直没变。

人群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也许是那硕大深邃的长焦镜头激怒了他们,毕竟他抓拍的是他们人生的污点,或者呈堂的证供。当时他们正在砸一辆日系小车。他从取景框里看到一个朝他怒吼的小青年。他顶多二十出头,光着膀子,衣服系在腰间,左胳膊上文着一条青龙,操着一把扳手,扳手正滴血。小青年用力敲了敲马路的护栏,粗犷的声音极具感染力:抓住这个家伙,他手里的相机是日本货!

他的眼睛还盯着取景框,他们径直朝他冲来,他才感受到不妙。待他反应过来时,有人劈手来夺他的相机,他本能侧身护住,将相机紧紧抓在手里。你们这不是抢劫吗?他说。谁抢劫了?你这狗日的给我说清楚,为啥买日本货?不让买日本相机你让我买啥?他说。买啥也不能买日本相机!他们被激怒了。更多的人围过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朝他们看了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他想解释全世界的单反相机也就那么几家,大多数都被日本人统治了,美国不是很发达吗,他们也得买日本人的相机。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冷冷地望着眼前的无知青年,觉得一切很荒谬,黑色幽默。

大学同学过来替他解围。不拍了,不拍了,好不好,都删了删了!一个劲朝他使眼色。他岿然不动,装作没瞧见。他们叫嚣起来,把他日本相机砸了!更多人跟着起哄。砸了!砸了!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是我花钱买的,凭什么砸?中午那顿饭,他们四个同学一共喝了三瓶五粮液,此刻他胃里至少装着七八两白酒,尚待挥发。他借着酒意,话里带着刺儿。是日本人的东西就得砸!他们指着鼻子朝他吼。砸你妈!你来砸试试?他气呼呼地怼了回去,和这群毛头小子较上了劲。算啦算啦,大使,都一把年纪了,跟小伙子们计较啥!同学赶紧来打圆场。要不是喝了酒,他顺势就撤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为的这点事。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激怒了他。他铁了心,想看看如今这代年轻人是个什么样子。我看谁他妈敢碰我。他迎战了。他的话音刚落,文身青年的扳手就飞了过来。他下意识伸胳膊一挡,锐利的痛在他体内闪电一样奔窜。他很多年没挨过打了。他试图去夺,又挨了几下,愤怒抹掉了他的痛。

他的反抗软弱无力,他被迅速放翻在地。他汗涔涔地躺在地上,后背似有团火在烘烤他。全身阵痛。他试图站起来,努力了几次,所有关节都垮了台,不再配合。屈辱啊!他想。他坐了多年老板椅,现在躺在地上,被一群儿子辈压在身下,想笑又笑不出声。他们夺去相机。他听见镜头在水泥地面破碎的声音。

不单是相机的损失,而是某种叫作精神的东西,在他心里碎掉了。他们就是一群流氓、痞子,未来你能指望这些人吗?他失望地想。

让你拍,这狗日的!他们边砸边发出尖叫。他心如死灰,一动不动地躺着。唯有大地让他感到无比踏实。见他不再反抗,老实了,他们才收回手中的铁棍、扳手、锤子,朝别的地方走去。

他的几个大腹便便的大学同学沮丧地望着他,大使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是……他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没事,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去的人群。

这算得是他在长沙两年多来最黑暗的记忆了。他在长沙有一家合股的餐楼,经营得不错,那时餐饮行业还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他认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以前是做汽车贸易,业绩平平,后来转行搞餐饮,几年下来,都赚了个钵满盆盈。他动了心,刚好大学几个玩得要好的同学都在长沙,物色了一处风水宝地,问他有没有兴趣入一股。他去考察,餐楼靠一新开盘的高档社区旁边,挨着梅溪湖,视野开阔,景色极佳,是难得的休闲餐饮场所。餐楼上下两层,两千平方米,一楼大堂,能办婚礼酒席,二楼设有大小十多个包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餐楼靠湖,搞家特色的鱼馆再适合不过。虽然周围的配套设施还需完善,人气暂时不旺,但前景可观。之前这儿开了家重庆火锅店,生意并不好,惨淡经营了一年多,老板没赚到钱,还倒亏不少,急于转掉这个烫手山芋,他们趁机以低于周边的价格接了盘。

他投了两百多万,成了最大的股东。他手头还有别的生意,待长沙的时间少。每个月只过来一次,待上个把星期,餐楼的日常运营,主要交由另两位入股的同学打理。同学以前涉足过餐饮,比他有经验有门路。知道有些能省则省,有些则非但不能省,而且得花大价钱。比方掌勺的厨师,是他们重金从冰火楼挖来的。大堂经理,曾在徐记海鲜干过三四年,有丰富的从业经验。至于服务员和勤杂工,随时招聘,随时走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很少干长久的。这么一来,能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这都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

餐楼是他取的名,叫“洞庭鱼馆”。主打的招牌菜是财鱼,为洞庭湖野生,刺少肉多,现杀现做,鱼头、鱼骨和手打鱼肉丸一同熬制成浓汤,鲜香扑鼻,鱼肉切片,薄如蝉翼,往鱼汤里一烫,入口即化。来吃过的人都说好。开张不到一个月,生意爆满,曾经空旷的停车位,每到傍晚密密麻麻都停满了车。没到一年,便回了本。

这算是他最为得意的一笔投资了。他喜欢在餐厅不起眼的角落里待到中午,然后点上两三个菜,要瓶冰镇的青岛纯生啤酒,慢慢享用。他们一共雇了二十六名服务生,多数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利用寒暑假出来打工的贫困学生。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的,他才是传说中的幕后大老板,但凡他每次出现在餐厅,他们便不敢嬉皮笑脸,都严肃起来,偷眼瞥他,生怕哪个环节出错,被他逮到挨罚或扫地出门。

通常都是一个叫小耿的孩子给他服务。大概他是服务生中年龄最小的,性格也内向,平时服务生之间的嬉闹,他也一概不参与,显得本分又带点木讷。于是他们便把服侍老板这一高风险的活推到了他头上。因为紧张,小耿第一次就搞砸了。那盆滚烫的鱼汤被他笨手笨脚地打翻在桌上,差点烫着史谦。小伙子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局促地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他有些恼怒,又不想当众发作,只好冷冷地说,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收拾?

他本想开了小耿。女经理心软,替他讨保,说小耿手脚勤快,老实,又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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