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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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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舸的病大概是二○一三年开始犯的。病情严重时,几乎将通讯录上的联系人挨着联系了一遍。开头必是:今天在通讯录看到你的名字,想起了某某。某某当然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一番寒暄之后,将有限的交往回忆一遍后,突然说,除了某某,不要告诉其他人我的任何事,好吗?对方一头雾水,问出什么事了?她便语焉不详,说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知。直到对方联系某某,才恍然大悟,晓得她大概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出现了严重幻想症。

她去医院的神经内科看过医生,医生告诉她,这是精神长期抑郁与紧张导致的结果。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提着一大包药物,她眼前不停地闪回医生的告诫,恍恍惚惚回到家,觉得天塌下来了,和衣倒在床上,昏天黑地睡了两天,身上似乎负着全世界的重量。她按照医嘱,吃了一段时间的氟西汀、帕罗西汀、舍曲林、氟伏沙明、西酞普兰等,情况时好时坏。

多数时间,她大抵是能自控的。只要不想王竟先。她眼前甚至不能出现姓王的人。王竟先是她一生的耻辱。一个211毕业的硕士生,竟然给一个骗子耍得团团转。每每回想,她便气血冲头,四肢发抖。那是一段她做梦都想抹除的经历。只要想到王竟先,她的记忆从未这么好过。她装下了太多关于他的回忆。那些糟糕的日子里,每次情绪失控,都会打嗝似的涌上一堆记忆的垃圾。她连和他看过的几场电影是什么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有天翻包,突然翻到一张代金餐券,那是某天和他一起吃火锅留下来的,一下又勾起许多其他回忆。

她强迫自己忘掉他。一切适得其反。记忆在疯狂报复她。万籁俱寂的深夜,她脑海清晰地浮现着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咀嚼着这些发苦的碎片,直到心里腾升出股股凉意。她绝望地想,只怕此生也甩不掉这个恶魔般的黑影了。

她去警局查询案情的进展,每次回复都说正在查办中,让她回家耐心等消息。遥遥无期的等待中,一点点地加剧着她的焦虑和愤慨。时间长了,心生幻觉。幻想在公车上碰见他,向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在骗子的脸上抓出几道血淋淋的痕印;或是在街上,他迎面朝她走来……有天下班,在地铁上看到一个男人,越看越像王竟先,向前一把揪住衣领,破口大骂。那人一脸错愕,说你神经病吗,我俩压根不认识。要不是被人及时拉开,差点动起手来。

后来出门,她的挎包里随时装着一把剪刀。她幻想锋利的剪刀刺穿王竟先的喉管,鲜血喷溅的场景,心里莫名畅快。每天上下班的地铁上,她紧张地逡巡着每张男人的面孔,生恐眨眼间,他侥幸成了漏网之鱼。

有天午休,她坐在办公椅上开始喃喃自语,一脸兴奋。同事好奇,问有什么喜事啊?她说有啊,我昨晚抓到骗子了!同事吃了一惊,问什么骗子?她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起先如何与骗子斗智斗勇,再引蛇出洞,设下埋伏,请君入瓮。整个过程被她叙述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听得同事们手心都是汗,以为真有其事。

第二天,隔壁部门的同事来串门,一下就穿帮了。原来这个“故事”早已不新鲜,很多熟人都不止一次听过了。起先以为是真的,后来都发现是她瞎编的。她伏在办公桌上,埋头大哭,令在场的人都尴尬不已。

朋友知她难过,陷入太深,劝她想开点。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二○一三年冬天,出于好心,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对象是朋友的朋友,在海淀区街道办工作,京户,带编,尚未结婚,是个实诚可靠之人。据说父母催得紧,也想早点结婚。

她推却不了她们的热情,约了周末,再次硬起头皮去相了一回亲。星期六,两人约好在一起喝咖啡。对号入座起,那杯咖啡便喝得很快。她本想喝完就寻个借口走人,又碍于朋友情面,毕竟人是朋友好心介绍,就这么走,总归有些不好交差,只好干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张被青春痘残害的脸和身上多余的肥肉发呆。对方以为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共鸣和兴趣,眼神更光亮了些。她其实只希望对方早点结束这冗长又乏味的交谈,各回各家。她坚信人与人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气场。见他第一眼起,她便没有更进一步了解的兴趣。对方号称三十出头,留着络腮胡须,长得明显有些着急,身材也有走形的迹象。公务员口若悬河,操着流利的京片子,一气讲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规划。她全程都在用心凝听,他自以为事情八九不离十了,提议去看场刚上映不久的新电影。她本想推说身体有点不舒服,电影留着下次看好了。对方像是预感她要拒绝,抢先说楼上就是影院,最近一场五分钟就开始,碰巧无缝对接了。她心里叹了口气,跟他进了影院。看完电影,晚上六点多,他说都到饭点了,反正也饿了,吃点东西再回吧。

晚饭结束时,八点多钟了。他问怎么回?她说坐地铁吧。他便送她去地铁口。北风刮得紧的那会儿,他突然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这个意外的举动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想脱下,被他及时制止,她便僵在那儿,他就顺势搂过她,在她耳边低语,如果她同意,他愿意一辈子好好爱她照顾她,云云。那含情脉脉的话语如道道电流在她体内奔涌流窜。霎时,她脑海闪过无数念想,想象和男人已然度过了这漫长的一生。他的毛呢大衣厚实、温暖,带着体温,让她感到踏实。然而她清楚,她不会爱上这个男人,一丝一毫都爱不上。这不是爱,这是怜悯,是施舍,是同情。她说服不了别人,也说服不了自己。然而男人发自肺腑的关怀和爱意,到底让她内心某块坚硬的东西柔软、融化了。她害怕这种感觉。像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屈服,瞬时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袭上心头,她想,这难道就是她真实的人生吗?就是她今后必须面临的现实吗?她想象嫁给他后成为家庭主妇的生活,做饭,看电视,逛街,上床,生个小孩,都是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直到皮肤松弛,身材渐渐走形……想到这些,她简直无法原谅自己了,蹲在积雪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如临末日。突兀的哭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让男人陷入尴尬之境。他一脸茫然,搓着手,语无伦次,完全不明白女人为何突然失控了。

她再没相过亲。这年冬天,逛潘家园花鸟市场时,她带回了这只非洲灰鹦鹉。是一只很灵性聪颖的鹦鹉,是她在北京最后的念想。几乎不需要什么训练,没两天它就能惟妙惟肖模仿她说话。烦闷的时候,她便逗它,什么都讲,无所顾虑,比朋友还亲近。听一只鸟叫她的名字,说她想听见的任何话语,小鹿,小鹿我爱你,小鹿宝贝,感觉很奇妙。那成了她为数不多的一点快乐。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给它喂水喂食,逗它说话,给它拍照。死寂的房子因为鹦鹉的到来,又泛起一丝生气。和鹦鹉在一起,她暂时忘了不快,忘了那些伤痛的记忆。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

和她关系密切的朋友、同事慢慢疏远了她。她深夜常给他们冒失地发短信,打电话,语气怪异,甚至上他们单位探访,说些奇奇怪怪的事。时间久了,有的不堪其扰,索性将她拉入黑名单,断了往来。

某天夜里,她想起图们。他已经睡下,电话里声音带着困意,她兴致勃勃地和他讲起自己的新恋情,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正在猛烈追求她,为了她,他不惜和妻子离了婚。老总上周刚为她在万柳的“锋尚国际”买了一套公寓房。下个月他们将去巴黎塞纳河拍婚纱照。图们笑笑,说好啊,那恭喜你们了。在之前她给他的电话中,描述她正和一位北大教授热恋,当时他还感到惊讶,以为她真过上了梦寐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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