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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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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那天晚上,公司组织狂欢,她化了浓妆,近乎疯狂,喝了许多的酒。结束派对,她踩着末班车的点上的地铁。一号线,从国贸站往苹果园方向。车厢空旷,没多少人,他们面对面坐着。其他人都戴着防霾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他俩没戴。网上的消息,连续几天北京PM2.5都爆了表。空气中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硫酸味,她感到喉咙有些灼痛。她记得刚来那年,媒体上关于雾霾的报道几乎没有。二○○八年奥运会那年,几个外国运动员戴着防毒面具一下飞机就捅了马蜂窝,被举国声讨。现在回想,多么绝妙的讽刺啊。现在没人不晓得空气里的颗粒是致癌的杀手,口罩已成保命的必需品。

地铁越往西,下的人越多。到公主坟时,那节车厢便只剩他们两人了。他们对坐着,目光偶尔碰撞,为打消尴尬,他便朝她笑了笑。她借着酒劲,问他到哪儿,他含糊回了句。她突然说,给你看我养的鹦鹉。他说什么?她举着手机,荧幕对着他。为了看清,他只得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的确是只鹦鹉。可爱吗?她又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他闻到一股更浓的酒气。她大概是喝醉了,才敢如此大胆,在深夜地铁上主动跟陌生男人搭讪。好看。他及时对鹦鹉表达了赞许。它会模仿你说话。他说是吗。你到哪站下?他说。八宝山。她说完发出一连串的哈哈声。我住八宝山,睡领导人隔壁。她瞪着他,充满期盼地等着他再次发笑。他也笑了。我是女鬼,哈哈哈。你怕女鬼吗?她装作吸血鬼的样子。我也住八宝山,这次他是真的笑了。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卸掉浓妆,兴许还能打个及格分。你是做什么的?她问。他回答说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编辑。那你一定看过很多小说喽?他没有否定,说每天都看的,自己也爱写点。她眼神突然亮了亮,说你认识作家某某吗?听说过,这几年很火。他说。她带着嫌弃的样子眨巴了一下眼皮说,那个人……其实人品有点问题。我和他上个月刚分的手。他吃了一惊,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是撒谎。你和他谈过恋爱?他说。嗯。她有些哀伤起来,面容带着一丝忧伤。你不信吗?她说。他上次在巴黎,差点向我求婚了,我当时犹豫了,觉得不能这么早就嫁做人妇,哎,现在也不后悔。我的鹦鹉模仿他的声音可像了。你是做什么的?他对深夜地铁上的神秘女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她像是故意要吊他的胃口,说你想知道吗?他点了点头,目光殷切地迎向她。她像在认真思考,非常严肃地观望他一番说,其实我和他有很多秘密,今晚喝了酒,我很想说说……憋在心里太难受了……假如我告诉你,你能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或者其他任何人吗?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当然了,我又不认识他,他是大名人,我说了人家也不信啊。

他们一同在八角游乐园下的车。隔壁就是八宝山。她不住八宝山,他当然也不住。她走路时有些小踉跄,他疑心她刚讲的全是酒话。但她很快就猜到他的心思,你不要怀疑,我和你讲的每一句,百分百都是真的。我喝了酒才讲。妈的,藏我心里好久了,还不讲,我要憋死的。

她倒真养了一只鹦鹉。不过鹦鹉学的是宋丹丹一段小品。她租的是一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职工宿舍,老旧,逼仄,墙漆斑驳,房间的陈设也很简单,一看就是临时租户。他不相信作家的前任过得如此落魄,据他所知,作家另外一个身份是成功的风投人,光北京那套著名的别墅,至少也值个把亿了。他便起了疑心。她继续讲,说比作家更早的上上任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他当然也是久闻大名。她说那位教授为了她,差点和妻子离婚,发誓要和她在一起……结果最后还是欺骗了她。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说到动情处,竟声泪俱下,啜泣不止。他装出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听她诉说。我过成今天这样,都是他们害的!他们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她声情并茂地控诉着,怎么看都不像是撒谎。

如果不是喝了酒,这些心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讲的。我也是个有尊严、爱惜自己羽毛的女人。他们想给我钱,送一套公寓房,我都没要。我怎么会要这些东西?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要的是爱情。他们既然给不了我,我就要让他们一辈子活在歉疚中,让他们负疚终生!

后来她说累了,脱了衣服,侧躺在窄小的床上。他干巴巴地坐着,也不敢枉然断定她讲的是否属实。女人许久没有动静,像熟睡了。他忍不住摇了摇她,问她是不是睡了。她便懒洋洋地扬起雪白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脸。

他稀里糊涂地跟一个奇怪的女人睡了一夜。称得上是他众多艳遇中最诡异的一次了。第二天醒来时,她已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她身材保持得不错,五官也经得起细看。她回过头,像是有些懊悔,语气异常冷淡,和昨夜判若两人。说昨晚喝多了,再三叮嘱他,不许乱讲酒后之事,他唯唯诺诺答应了。她说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他再也没见过她,甚至连她叫什么,也没问过。后来他把这事当逸事在酒桌上分享,众人哄笑,都说他睡了个精神病人。他不相信,又说服不了他人,每年的万圣节,他都会想起这个神秘女人。她的胸很美,在床上像只温驯的小鹿。他想了许久,也不敢妄说那是个精神病人。

二○一三年冬天,同事给她父母打电话,说了她的情况,父母才知晓她的病情。当时她正躺在石景山一家医院抢救。一天夜里,她喝下大半斤五十六度的北京二锅头后,在电话中和朋友告完别,然后用菜刀割了手腕。要不是那个平时玩得要好的朋友挂完电话,隐约感觉不对劲,赶紧连夜赶往她的住处,她肯定当场就没了。

她坚持不承认自己患病的事实。他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她接回老家。那时她沉浸在与北大某位知名教授热恋狂想中。她有教授的课表,每堂课都去旁听,坐最后一排,认真做笔记,比他的学生还认真。用铅笔素描了好几幅教授的肖像,像画自己的未婚夫,却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她在老家养了大半年病。遵照医嘱,按时吃药,休息,睡眠质量大为改善,情绪也逐渐平稳。父母松了口气,想只要身体好,过怎样的生活都行。周末她和父亲去湖边钓鱼,陪母亲逛菜市场,研究厨艺,与常人无异。闲的时间久了,她说想找份清闲的工作,托付父母给她物色个可靠的人,安心生活。父母知道她的想法,深感欣慰,长舒口气。其间她还读完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一天夜里,事前没任何预兆,她给父母留了纸条,上面写着一段无头无尾的话:“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地,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

她偷开走了母亲新买不久的标致汽车,还拿了一张存折,带上了那只心爱的非洲灰鹦鹉。

这次她没去北京。她厌倦了北京,也厌倦了伤害。她只想找个温暖的海滨城市,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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