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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凤凰涅槃:在绝望感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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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女性患者一家都感染了新冠肺炎,父亲最先感染去世,其他的四个家人(哥哥、嫂子、侄女、妈妈)全部都感染了。武汉很多家庭都是这样,一家多人感染。这些家庭成员被不同的定点医院、方舱医院收治。妈妈因为呼吸困难又有基础疾病,也在定点医院接受治疗。这位女性患者不敢告诉妈妈爸爸去世的消息,一直跟妈妈编故事,编了将近50天。后来妈妈、哥哥、嫂子、侄女都出院回家,一家人继续编故事,就说爸爸还活着。直到政府让他们去领骨灰,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但没人敢跟妈妈说,这位女性患者就找到我求助。

我在这之前和她做了几次咨询,但她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她请求我们去现场。当时我马上和马弘老师等几位专家商量,我们决定去现场。那一家人在一个社区里,他们的健康码都还是“红码”,意味着他们还在隔离期。按照常规,我们应该穿防护服进去,但这个家庭认为社区对穿防护服的人很敏感,他们一家人会因此受歧视,要求我们不能穿防护服。是保护自己还是去冒险?我们判断了一下,如果不去现场,后面的工作根本开展不了。所以我们几个人就决定进行一次破冰之旅,随后我们开介绍信,跟社区约好时间,戴着口罩、帽子、手套去了这个家庭。

当然最终还是由家人说出了父亲去世的真相,我们就做我们专业该做的事情。妈妈有很强烈的幸存者的内疚,觉得是她害死了老公。她说了一句“是我先发烧的”,但我们听她讲述的时候,澄清了是她的老公先出现症状。她的老公有肾病,早就已经出现了感冒的症状,但可能因为抵抗力不好,烧不起来。我就澄清了一下,说先生病的是她的老公。可能是我以一个专家的形象,给了她一个权威的解释,她就开始想“不是我导致儿子、媳妇、孙女得病的”。我们完成了这个告知工作,发现这位妈妈其实很有力量。马弘老师对她说:“你现在需要开始安排怎么安葬你的老公,其他的四个人都安全回来了。”当我们走的时候,这位妈妈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后来这位女性患者打电话说,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去了他们家。因为他们有强烈的病耻感,而这么多专家来到家里,没有看轻他们,还和他们握手(当然我们戴着手套),所以这是一个重建信任的开始。之后我们通过视频和电话跟踪这个家庭,发现他们完成了领骨灰的过程。我们还鼓励他们去做核酸和抗体的检查,结果很好,核酸检查都是阴性,抗体检查都是阳性。

在疫情期间,我们可能不得不进行远程干预,这种干预的效果是要打折扣的。之后要重建信任,我们仍需要面对面的工作。



2.哀悼的困难


哀悼的困难在于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没有告别。按照规定,因为新冠肺炎死亡病例都是烈性传染,所以尸体用一个袋子装着,遗物也要按照传染病的标准放在医用垃圾袋里烧掉。我们走访的时候发现,有一些医生、护士在家属的哀求下,把死者的遗物保留了下来,进行消毒后再转交给家属。如果没有遗物,在哀悼中就没有告别,即使留下来一些遗照,样子也非常惨。有些医护人员留下了死者的遗照,但让人不忍心看。呼吸衰竭死亡的人脸都是肿的,就像溺水的病人。我们会阻止给经历了不幸的人看这些照片,我们看的时候也会受到创伤。这就是哀悼困难的原因。



3.重视病人对疾病的羞耻感


我个人可能因为自我意识比较强,所以平时不太在意别人对我怎么想,没有那么多羞耻的感受。但是在去体验的时候,我仍能发现羞耻感有多强。一些医护人员就是不去查抗体,甚至即使自己感染了病毒也宁愿不去检测,不去拿医疗救助金,就是不想被证明自己患上了新冠肺炎。

我家的阿姨问我“是不是离婚率会升高”,我以为她是指疫情期间封城,导致离婚率升高,但其实她说的是如果另一半患上了新冠肺炎,是不是会离婚。这反映出很多患者可能有的羞耻感,有的家属也不能善待他们。我们专业人员需要思考该如何善待他们,如果同情都做不到,怎么能做到共情(同理心)?



4.关注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


在疫情中,我们发现了目前的创伤激活过去创伤的案例,过去的创伤有个人性的,也有社会性的。

有一个家庭早期就有人非正常死亡,在疫情中有两个人离世。这个家庭中的一个儿子就是一个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病例,现在以抑郁障碍为主,很难与人交流,总是说家里不能再死人了。现在的创伤激活了他早年的创伤。在2018年发布的《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中,复杂型PTSD进入了诊断系统。ICD诊断系统其实总是跟在DSM系统后面,但是早几年出来的DSM-5没有收录复杂型PTSD,而ICD-11收录了这个疾病,这意味着专业人员要关注复杂型PTSD。

如何去识别复杂型PTSD?在汶川地震后,有一位被从映秀灾区救出来的50岁左右的少数民族妇女,在被送到成都第四人民医院(成都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会诊时她一直对我说“坐月子”,说她坐月子时婆婆如何对她不好……在医院里,谁对她好,她就找谁的麻烦,闹得很厉害。我后来就明白了,实际上是因为她现在的待遇就类似于坐月子的待遇,这激活了她早年坐月子时的创伤。这种激活需要识别,并不是现在没做好,而是过去的创伤被激活了,发生了移情,这是需要区分的。

2007年,我与童慧琦博士一起,在美国旧金山退伍军人疗养院里做了三个月的短期访问,主要就是做创伤项目。那里有很多越战老兵和伊拉克战争老兵。

记得有一天,他们的心理学家邀请我去参加越战老兵的PTSD团体治疗。我一进去,当心理学家介绍我“这是从中国来的Dr.Tong……”时,我就感到团体治疗室中喧闹起来,耳边嗡嗡作响。我很敏感,很快想道:“这一定是他们的创伤被激活了,我扣动了他们的‘扳机’!”因为那个嗡嗡的声音是不友好的,非常躁动,充满敌意。我希望能够安抚他们,让他们平静下来。

我首先自我介绍:“我从中国来,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多年。我到这里来是向你们学习的,学习你们对PTSD的了解,从你们身上学习……”跟他们谈这些,他们的情绪强度就降下来了。

我记得那一次治疗结束时,一开始最喧闹的一个领头的老兵跑到我面前说:“非常对不起,我的‘扳机’被扣动了,所以我对你不礼貌。”老兵们接受教育后,对创伤的认识很深。后来他们还表达了想来中国的愿望。美国的心理学家对我说:“你很有经验!”

我也曾经听童慧琦博士讲过,退伍军人疗养院在海湾大桥附近,7月4日是美国国庆节,海湾大桥会放烟花。曾经就有一个老兵,一放烟花他就会卧倒,对于战争和炮弹的记忆又被激活了。

除了个人的创伤,社会的创伤也可能被激活。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舆论场不断发生激烈的争论,我想可能是因为疫情激活了我们历史中一些没有解决的社会性创伤。这次疫情是一个大的社会事件,不单是中国的,也是全球的。背后的社会性创伤是我们需要思考的。



5.如何共情性理解


我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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