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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创伤后成长:应对应激和压力的“双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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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惊恐最早的记忆是20世纪60年代的一次日食(应该是1965年11月23日发生的日环食),当时我在外面玩耍,一下子天黑了,我拼命地跑回去躲在大人的怀里。这虽然不算灾难,但对一个小孩来说够吓人的。后来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些惨烈的事,但因为少不更事,我也不知道那些事情的痛苦。

我16岁到昆明医学院(现昆明医科大学)上了大学。18岁时听了一门讲自然辩证法的课,突然想当医学心理学家。授课的黄汝劲老师毕业于北大哲学系,他说北大的哲学楼是和心理系共用的。但是,他告诉我中国那时候没有心理学了。又过了一年多,我听了恩师万文鹏先生上的精神病学课。我对万先生说我喜欢做点让人高兴的工作,想当精神科医生。他当时告诉我:“你要把英语学好,因为中国现在没有真正的精神科。”那时我很着迷,一心想学习精神科心理学。大学时我给广播站投稿,题目是“医生也是灵魂的工程师”,我当时不喜欢听“医生是肉体的工程师”,相信医生也是灵魂工作者。



炼狱:与死神搏斗的神经科医生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在第一附属医院成为医师,做了一年真正住在医院病房边的住院医师,经历了魔鬼训练。那时候不用轮岗,我21岁就当了神经科医生,这在其他国家是不可思议的事。神经科医生非常辛苦,有一天晚上连续值夜班到第二天,14个小时没有睡过觉,送四位患者上了天堂。那是我印象中最悲惨、最沉重的一次夜班。

那时候没有CT、核磁共振,要给病人做血管造影,要穿6公斤重的铅衣去注射造影剂,然后给病人拍4~6张X光片。我知道进摄影室是“生死考验”,有射线风险,受到辐射可能引起放射病,比如癌症,在做完造影后我经常感到“飘飘然”,头晕眼花。

我第一年上班不知疲倦地工作,甚至处于轻躁狂的状态,到第二年就有点耗竭、倦怠,管病人时出现了差错。当时的主任王荪教授不怒自威,却温和地处理了我的事故,让我终生难忘。对医生最大的打击常常就是出医疗差错(甚至没有差错)而被病人或家属纠缠着打官司。

做住院医师时我参加过一次医院的演讲比赛,我演讲的题目叫“我体验到了职业幸福感”。我用八分钟时间讲了一个故事:周期性麻痹的病人因为外周性肌肉呼吸麻痹而呼吸停止,要靠呼吸机来支撑,我们在迅速明确诊断以后,为病人注射氯化钾,几分钟时间内效果立竿见影,病人能在不戴呼吸机的情况下自己站起来。这就是我们体会到的幸福感。那时候当神经科医生真是太苦了,对很多病无能为力,常常神经科就是人生的终点站。但是我们苦中行乐,努力找到鼓舞自己继续工作的好事。



我的应激研究


后来我到华西医学院念硕士,研究的是应激对人的影响。这三年的研究经历对我影响非常大,我转行当了精神科医生。正是在那里,我有了一些有趣、有意义的经历,初步验证了弗洛伊德的“胡说八道”!(其实他说的是对的,但很多人骂他。)我的老师何慕陶教授带着我上了一个月的门诊,很多病人的问题与性压抑有关。他在对一对夫妇做心理健康教育时说:“中国妇女大概有80%没有体验过性高潮。”那时妇女的慢性压抑创伤是个大问题。

我阅读了很多研究急性创伤和日常烦恼的文献,包括国际上、我国台湾地区的研究论文。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社会人文知识太缺乏,于是恶补了传统文化以及与心理行为相关的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哲学的知识,还和好朋友一起听音乐,提升艺术修养。



大凉山45天


硕士期间我两次到凉山彝族自治州做课题,一共待了45天。这段经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这辈子的三观。大凉山从20世纪50年代废除奴隶制,“一步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实现千年跨越”,1949年以前没有城镇,第一次出现城乡差别。我研究进了城的彝族人与生活在乡村的彝族同胞相比,在生活应激、创伤方面的差异。很多发现让我非常惊诧。比如,我到一个村子里问一位妇女:“你近半年来经历了哪些伤心、受打击的事情?”她说家里死了一条小牛,还死了一个小婴儿。我又请她为影响的严重程度评分。她为婴儿去世打了2分,却为小牛的死打了3分。反复确认后,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这个地方条件太艰苦了,牛长大了马上就可以帮我干活。小孩我明年就可以再生一个,但母牛生不出来呀!”

这就叫生产资料、生产力。这件事以及其他很多事都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不坐在他们屁股坐的地方思考,我们就没有办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助人者要有同情心、同理心,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这是我处在那种恶劣的生态环境、生存条件下时学到的。



在海德堡的文化休克与适应


1990年到1993年我到德国海德堡攻读博士,体验到了文化休克。这可以算是一个广义的创伤,但并不严重。现在,几百万中国留学生在国外,每个人都要经历文化适应阶段。我遇到的第一个打击,是我的老师海尔姆·史第尔林(Helm Stierlin)教授向他的邻居介绍我时说“他只会讲一点点德语”。我留学前在同济大学留德预备部上中级班,考试取得了第四名,前三名都是中级职称的德语翻译,所以去德国时我觉得我的德语已经很不错了。结果下了飞机,老师就说我德语太差,要去上夜校补课。那个时候1德国马克兑5元人民币,我报了一个班花了3000马克,合15000元人民币,是我那时在国内100多个月的工资!这是“花钱的创伤”,我从来没有料到过我竟然会说话都说不清楚。

我当时读的第一本德语书是史第尔林的《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当时已被翻译为27种语言,但是读了一半我就放弃了。书中全是精神动力学的理论,很生涩。换了一本书,是我二师父弗里茨·B.西蒙(Fritz B.Simon)老师的《我的精神病、我的自行车和我》[1]。一天到晚地读,也只能每天读10页,一个月读完了300页,我感觉自己特别笨。

当时连续很多天都没有人跟我说话。正值圣诞节,下着大雪,我出门看见一个只有半个月大的小婴儿坐在婴儿车里,妈妈推着婴儿在雪地里散步。这件事对我很有激励作用,15天的小婴儿都不怕下雪,我也要勇敢磨炼自己。这个小婴儿让我的压力减轻了一些。

到德国去的头半年,我经常打瞌睡,有时看着屏幕上的现场治疗或是治疗录像带就睡着了。我给基金会写报告,写的就是我文化休克的体验,听不懂同事讲话,没有办法参加小组讨论。当时写了一篇杂文《学禅初记》,投给国内的杂志,记录我被禅宗师父一棒棒打晕了,现在还醒不过来。

有一个下雪天,我去山上散步,看见一棵小树孤零零地在雪地里,非常契合我当时的心境——孤独,白茫茫,空旷无边,无人帮助。旁边的碑上刻着字,我才知道那是一棵橡树。2017年,我带着十几个研究生到德国海德堡去开会,站在当年那棵小树下拍照;2018年,我与几位同事和参会领导去看哲学家小道,再一次到了那个地方,那棵树已经有三四层楼高了,郁郁青青。这就叫成长,雪地里孤零零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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