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的统一战线

1944年8月24日于陕北绥德

绥德是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仅次于延安的第二大城市，但是它与延安不同，没有任何两个城市之间的不同可以超过它们。延安自从五年前日本飞机炸弹摧毁了旧城以来，已经成了向四面八方扩展窑洞、办公室、坚固的石砌大礼堂和剧院组成的集合体。绥德则是在陡峭的高围子上建立起来的一个堡垒城市，用城垛和高墙围着，就像十字军一向建造的那种，但是却比十字军早几个世纪。城墙之内是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坚固的建筑和宽敞的庭院，这些都表明它在1000多年前就是中国军事当局用来对付北方部落入侵的前哨。从种族来说，绥德也不同于延安。匈奴人、鞑靼人和蒙古人以及被人遗忘了的高加索各民族的入侵，从我只在此地见到而在别处从未见过的某些类型中国人身上，可以看得很明显——有些人高大的鹰钩鼻长在一双陷得极深的土耳其人的眼睛之间，高高耸起的浓密的胡子，有些有栗色的头发，有些是金色头发，还有很少人甚至是蓝眼珠。但是判断中国共产党的地位和前途，最重要的则是这个事实：绥德从社会上和政治上说都是不同的。

延安地区在抗日战争以前就经过了往日的苏维埃革命。土地重新分配了，地主从那个地区逃走了。在绥德，新政权是在抗日战争开始后才建立的（国民党行政专员在经过了一个时期的双重政权以后1940年才离开）。虽然实行了减租减息，土地所有制仍然保持不变。地主、退了休的军政官员、学者和绅士还在此地而且还在行政方面掌握着权力，他们给陕北这个最大的文化中心和古老城市的声誉增添了光彩。公共机关囊括了后者中一向进步的人士。（绥德的学者在推翻清朝的革命和早期的国民党革命中起过作用。师范学院曾经给这个地区输送了许多教师，学院著名的校长李子洲，是目前许多高级干部的导师。那一大批人就是在陕北开始他们的革命生涯的）

在我们见到的人民政府委员中，还有一些旧日的满清帝国官员、中央政府军高桂滋将军部下的前团级和旅级军官和参谋人员，十年内战中高曾经在这个斗争最激烈的地段之一和红军殊死战斗，高部某些人迟至1942年才脱离中央政府的单位。如果说延安是农民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现行政策的结晶，绥德则因为在中国的这个古老社会中工作而又改变着这个社会，所以它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驻守地区民主统一战线的纯粹实验室样品。

安文祥（译音）是典型的老派乡绅，这位绥德人民政府的主席现年69岁，身高体壮，满头硬发，我们在延安边区人民政府一次例会上曾经见过他。这次他坐在他那间黑檀木客厅里接见我们时说，他那400英亩土地从1000年前宋代起就是他们家的财产。他本人是清朝的学者，在反满革命前当过县长，负责地区的科举考试，兼任当地民团司令。建立民国以后，他担任过当地各种学校的校董，但是在军阀时代或者随后的国民党时期都拒绝接受任何公职，虽然在最后反对红军的斗争中，汤恩伯将军曾把司令部设在他的住宅里。

起初，安老对共产党怀有疑虑和恐惧，但是八路军接管绥德后的所作所为打消了他的疑惧。他一生都反对腐败、赌博和鸦片，然而在过去，许多官员都乐此不疲，因此新制度的行政人员完全不沾染这些恶习的事实使他印象很深。八路军粉碎了日军想渡过黄河、威胁绥德的企图以后，他下定决心支持八路军。

随后的种种事情使他对自己的决定从未感到后悔。实现了民主。每个人都可畅所欲言。工农业生产全都增加了。减租使农民劳动更勤快，因为他们知道剩下的收成都归他们自己所有，同时地主也没有受到多大损失，因为虽然他们从收成中得到的比例减少了，绝对数量却没有减多少。减税也有助于补偿减租的损失。盗匪活动再也没有了，社会比他所记得的任何时候都更安全。

我问他：“许多人说，共产主义是种外国的主义，不适宜于中国。你怎么想？”他回答说：“我不相信采用暴力的共产主义，但是既然共产主义能够和平地到来，我想，其中还是有些道理。我曾经到过上海，那里的富人住的是高楼大厦，生活奢侈，走向堕落，而拉黄包车的车夫为了几个铜板累得死去活来。在那里一个月花的钱，在这里我可以过一年。这种贫富悬殊使我大为震惊，我决不坐黄包车，无论到哪里都步行，不过我得让我妻子坐，因为她缠过小脚，无法跟上我走路。既然共产党能改善这种情况，我就赞成。”

安随后告诉我们，他有个23岁的孙子在延安外语学校教书。他写信告诉他，自己越来越老了，希望孙子赶快结婚，因为他想在死以前看见自己的曾孙。不过现在是新时代，他不愿意为他选择新娘，要孙子自己挑选。孙子回答说，现在是新时代，他不仅希望娶个自己喜欢的人，而且还要在自己喜欢的时候；还说，他的孩子不仅属于安家，也属于中华民族，所以希望祖父不要再提这个问题。我问安先生：“如果你今天也年轻，你会像你的孙子这样做吗？”这位老人哈哈大笑说：“我一直都是做我相信是正确的事情，而且坚持到底，不管别人怎么说或者怎么干。那个小坏蛋学我的样，所以我也没法抱怨。”他还眨了眨眼睛。

出来的时候，王强兴（译音）悄悄对我说：“甚至在我们斗地主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个正直诚实的人。”王是个老共产党员，曾经在附近山上领导农民起义队伍多年，后来在八路军的队伍里一直打仗打到北平东部。

我们会见的另一位绅士现在也同一些农民、工人和共产党老战士一道在人民政府工作。这些老战士因多年参加游击战反对地主、军阀、国民党和日本人而饱经风霜，其中有前中央军营长王清西（译音），他因为指责上级不善领导、滥用军款而惹起麻烦，刚在去年从西安偷偷投奔过来；刘千山（译音）将军，他曾在国外研究军事科学，并曾在高桂滋部下当过师长；张嘉信（译音），国民党一家地方银行行长，八路军到达后拒绝接受同银行一道迁往榆林的命令；王维清（译音），现年73岁的满清帝国学者，曾担任地区教育局长多年；林绍同（译音），原陕西秦玉修（译音）将军的参谋，山西省长阎锡山的顾问；霍柱三（译音），当地老教育工作者，现任区长；丁泽文（译音），北京大学毕业生，现任绥德师范学校校长；陈宗海（译音），绥德女子小学校长，国民党员。所有这些人都说，他们现在有一个廉洁的政府，他们在政府的工作又满意又有成效。问到现在和过去的政府有什么不同，他们用不同的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现在民主多了，政府是由人民管理并且为当地人民做事，而不是只要本地老百姓纳税的累赘，生产大有增长，社会繁荣昌盛。

离开绥德，我们骑马沿着无定河河谷前进，这是中国对付匈奴的古老边界，中国有首壮丽的诗写到“可怜无定河边骨”。在我们头顶的峭壁上有秦始皇的儿子扶苏巨大的坟墓。秦始皇修筑了长城，死于公元前210年，古墓前古老的祠庙在八路军接管以前刚刚修过。八路军又给它增添了两条六英尺长的大标语，石墙上写的是：

发展生产，准备反攻！

全中国人民解放万岁！

——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