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应该如何为知识分子除魅(3)

惟有彻底的寒门之子，自感在所有方面都低人一等，不名一文，无足轻重的人，才能够不声不响地在政治舞台上获得一席地位。只有他才会一直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如在必要时，甚至会真实地表现出来；惟有他会屈从于一切，而又藐视一切；惟有他才会懂得功绩荣誉毫无价值；惟有他在必需和他的顶头上司以及达官显贵交谈或给他们通信时，粗声粗气，鲁莽冒失，如若他们的上司胡涂乱抹了几笔，他便会大加称赞，称其为妙笔杰作。惟有他，在几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该如何去恳求，所以不久之后，他便成了通晓这一隐秘的高级僧侣，歌德指明了这一隐秘：

抱怨卑贱的目的毫无用处，

因为无论人们说什么，

都是它们支配了整个世界。 ()①

在充分民主的时代重温叔本华的这一段话语，实在让人心惊肉跳。卑贱者肆意地以他们的道德标准否定知识分子的价值，他们的行为明明根源于怨恨，却偏偏涂上了道德的脂粉。老威编著的《中国底层访谈录》被那些习惯于对知识分子进行道德审讯的人们所津津乐道。他们似乎是想说明，只有像老威这样以悲悯的心态同情底层人士者才算是超越了无行的文人，才算得上是知识分子。然而，从《中国底层访谈录》所涉及的类型化的人们--人贩子、赌徒、酒鬼、书商、写手、嫖客、吸毒者、乞丐王、街头瞎子、算命先生、吹鼓手兼嚎丧者、同性恋、文化混混--的身上，我所看到的只有肮脏、卑贱以及对于精英阶层的深切怨恨。

从老威的身上我们还能够找到某些受过高等教育者何以加入到质疑知识分子的行列中去的原因。老威在该书中津津乐道于算命先生对他的批语。比如什么"世俗中有佛性的人" ()②、"罗汉下凡" ()③。他对于这些边缘的人群，持有的是上帝般的悲悯--又高又冷。 ()④从老威的身上，可以再明显不过地看出，某些人指责知识分子缺乏底层同情，标榜自身的悲悯，说到底根源于他们自觉其为救世主的快感，他们所向往的是先做救世主，再做人上人。而这也同样是因为怨恨。

庸众因为忌恨知识分子的才华和智力，扛起道德的大旗以示不满，并发明"皮毛论"以戕杀知识分子，这本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但很多人明明受过良好教育，竟也要跟庸众一个鼻孔出气，这除了自觉其为救世主的快感，不能有别的原因。但是这些人就算心里明明知道这一点，嘴上也是绝对不肯承认的。他们宣称，对知识分子进行道德拷问的同时，也就是在为知识分子除魅。

对于知识分子的道德拷问，集中体现在对"文革"中知识分子表现的批判上。葛红兵声称，钱钟书在"文革"中未曾反抗专制，就是与黑暗共谋，"实行的是乌龟哲学，鸵鸟策略"， ()①顾肃指责"当年哈佛的高材生周一良，居然在近20年以后写出了自己当年进入梁效写作班子的往事，毫无忏悔之意，甚至以"毕竟是书生"来为自己开脱" ()②。他们的理论均来自于一种广泛传播的说法：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然而这种传统的知识分子观本身就存在着内在的逻辑缺陷。前曾述及，知识分子在道德实践上通常不会十分高尚。要求知识分子成为世俗道德的榜样，这实际上是把知识分子当做了天主教的教士。知识分子不是宗教先知，他们应该承担作为道德高标的社会责任吗？在"文革"中固然有不少知识分子为了保全自己说过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然而任何人为了畏惧死亡而妥协都是没有错的。我们固然应该肯定布鲁诺的精神，却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去做布鲁诺，否则我们和中世纪的牧师还有什么两样呢？